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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除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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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飘扬扬落下鹅毛大雪时,山门前的扫地小僧气喘吁吁地跑回寺里,拉住一名褐袍僧人道:“道知师叔,主持在哪?皇帝来了!”
“什么?!”
道知吓了一跳,皇帝是曾说过要来寺里祈福,当时为了迎接他,大家没少忙活,岂料众人严阵以待了许久,皇帝却没在约定的日子到来,故而都以为他不来了,恕料已是数日过去,皇帝怎么突然又来了?
道知再三确认:“我问你,你可没认错?”
扫地小僧:“来了好多人,一群士兵护着一辆马车到了山下,两人从车里出来,一直走到我面前,其中一人亲口跟我说,他是皇帝,要进庙祈福。”
道知喃喃:“有士兵护卫,看来真是皇帝。”
话音刚落,便见扫地小僧双手合十朝他身后行了一礼:“见过主持。”
道知回身,见一名中年僧人身披木兰色袈裟野,手握念珠缓步走来,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扫地僧还嚷嚷着要找的住持,亦是他的师兄,法号道诚。
道知难得见师兄穿这身袈裟野,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觉这样的道诚师兄看起来比平日更加郑重庄严。
他念了个佛号,不解问道:“道诚师兄来山门做什么?”
道诚亦是宣了声佛号,只道:“是为迎客。”
说着,他不待道知反应,便已越过二人,走向山门,静立在门外石头铺就的平台中央。
……
萧辩终于携着谢衣行到石阶尽头,一抬头,便见到一名僧人立在门前,凛冽寒风中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僧衣,衣袂被风鼓得烈烈飞扬,其人却岿然不动,沉稳如山。观其眉目,隐含众生慈悲之相,袈裟披身,法相庄严,萧辩不由肃然起敬。
他双手合十,脸上露出几分恭敬的神色:“萧某违约在先,如今厚颜前来,事发突然,没能提前知会贵寺,还望法师勿怪。”
道知与身边闻讯赶来的僧人对视了一眼。
萧辩身为九五至尊,如今却自谦为“萧某”,再加上他在山下便下了车,亦没有乘坐步辇,这山门前共有三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他就这么一步步走了上来,可见态度诚恳,一点都没有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派头,这让诸位僧人心中都生出了不少好感,因他先前违约而生出的埋怨也消解许多。
“阿弥陀佛,”道诚摇了摇头,宠辱不惊:“两位施主远来是客,一片诚心,心系天下,岂有怪罪之理。祭天事宜已备好,两位施主请随贫僧前来。”
道知又吃了一惊,问身边的监院:“道贫师兄,先前皇帝没来,法场不是已经收拾干净了吗,什么时候又备下的?”
道贫心悦诚服地道:“主持师兄今晨唤我前去,要我尽数备好祭天用的物什,却原来是算到了皇帝今日会来。”
道知闻言,艳羡地看了眼走在前方的道诚,叹服不已:“道诚师兄有大造化在身,我等莫及。”
萧辩随道诚入法场祭天祈福,谢衣身为女子不好进去,便守在法场外围,又因为风太大,没一会儿便吹得脸皮发麻,她又不能做出呵气搓手这种不雅之举,只能尽量往墙角钻。
不一会儿,两名凑热闹的小沙弥推推搡搡地走了过来。
其中胖一些的走得不情不愿,一直在嘟囔:“都是你要来的,回头师父问功课的事,你可要担着。”
“嘘,你小声点!”瘦一些的那个眼睛很大,黑溜溜的像两颗黑葡萄,熟练地扒住墙头,“看,站在主持师叔祖旁边的那个就是皇帝!”
小胖沙弥到底顽性未消,好奇地挤上了围墙:“我看看我看看。”
“皇帝好年轻啊,”胖沙弥撇撇嘴,“我娘说过,这样年轻的都不稳重,干不成大事。”
“呸呸呸,”大眼睛拍了下他光秃秃的后脑勺,“你又忘记了,你现在是出家人,哪来的娘。再说,那可是皇帝,你说他坏话,要是被谁听到了,我们全寺的人脑袋都不够掉的。”
“这儿谁会听到,”胖沙弥捂着脑袋,不服气道,“我娘也没说错,你看前几天我们全寺的人都在等他,他也没来……”
谢衣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陛下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那日本欲前来,奈何逢上山崩,今晨我们才将陛下救出来,陛下都没回宫,便直接赶来了。”
那两名小沙弥一直没注意到墙角还站着人,冷不防听她开口,吓得脸都白了。
胖沙弥吭吭哧哧道:“小,小僧只是心有疑惑,随口而发,这位女,女施主……”
还是大眼睛机灵,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念了个佛号,接话道:“圣人一片心诚,佛祖定会庇佑圣人。”
谢衣被他俩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收了笑,纠正他:“陛下不是为他自己祈福的,是为了天下苍生。”
两名小沙弥被她笑得连头皮都红了,讷讷道:“是,是。”
此番萧辩一获救便赶来寒露寺,随行的只有士兵,原本的随驾的礼官此刻正在城里养伤,流程只能从简,所幸备好的祭词他能背出大概,总算无恙地祭完天地。
一动不动站了这许久,衣服上落了不少雪花,萧辩掸了掸衣袖,诚恳地道:“雪越下越大,山路难行,恐会罹难,不知萧某可否厚颜留住贵寺,叨扰两日?”
道诚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两位施主若不嫌弃,自可在敝寺住下,只是山下施主太多……”
他指的是那些随行士兵。
谢衣已经走了过来,闻言便道:“山下有村落可以借宿。”
道诚不再多言。
萧辩又道:“大师,萧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
花斛珠烧得不省人事,被人背上山,安置在厢房中。
有好心的知客僧送来火盆,萧辩谢过,亲自送其出门,一回头,看到苏子求正坐在床边替花斛珠掖好被角。
苏子求担忧不已:“他怎么病成了这样?”
“他是为了护我,受了不少伤,又着了凉,”萧辩走上前,拍了拍苏子求,状似随意地取笑道,“倒是你,叫两名士兵送来他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背他上山?你那日上书反对我封他中书舍人,我还以为你不待见他了呢。”
苏子求目光复杂:“陛下封阿印为中书舍人,臣上书反对,并非眼红,实在是此举不妥,陛下您心里也知道,历代以来,宦臣掌权霍乱朝野之事还少吗?阿印为人臣当然知道,臣并不担心他,只是一旦开此先河,日后……”
萧辩无奈地打断他:“行了,这都不在朝堂上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让我也歇歇,你这些话我这段时间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苏子求见他眼底有挡不住倦意,知他这段时日承受的压力确实很大,心彻底软了,撇过头,嘀咕道:“一码事是一码事,我身为臣子,自当从大局考量,陛下您此举确实有点徇私了,但是于私而言,我与阿印曾共度生死,他待我们一片赤诚,我当然不至于因这事迁怒于他。”
萧辩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握了握他的肩膀,低声道:“你们都很好,我省得的。”
苏子求眼圈微红:“臣做事冲动,那日奏表里的话有些重,您不怪我便好。”
他又低下头,看向昏睡不醒的花斛珠,轻声道:“私底下谢衣还找我谈过,责怪我不该那样说话,我也想通了,正如谢衣所说,他是我们当中最不容易的人了,若最后他也只能得一个宦臣的身份,对他是不公。您给他一个中书舍人,让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之上,这样也好,不枉费他吃苦到今日。只是物议纷飞,人言可畏,这份荣宠对他来说,未必是福……”
这件事若不说开,终将是横亘在君臣二人之间的一根刺,如今说开,二人心里都是一阵轻松。
萧辩笑了:“他会担得起,也必能担得起。”
僧医看完病,道花斛珠虽元气大伤,却性命无虞,萧辩这才放下心来。
一眨眼便到了晚上,花斛珠到底身体底子好,在温暖的房间里好好睡了一觉,又喝了药,晚间时分便清醒了过来,萧辩亲自去藏书阁挑了些书给他看,又叮嘱他不要看到太晚,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雪越下越大,这一住便住到了除夕。
没了公文缠身,整日里无所事事,萧辩越过越懒,虽然早早醒了,却不怎么想挪窝。
院中传来谢衣开心大笑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痒,萧辩翻了两个身,终于忍不住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抽出一只手推开窗。
雪不知何时停了,外面银装素裹,天地一色。苏子求用雪堆了两个奇形怪状的动物,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逗得谢衣和一名七八岁大的小沙弥直笑。
花斛珠披衣坐在厢房外的矮扎上,身旁放着青竹做的拐杖,他的厢房与萧辩相对,萧辩一眼便看到了他,他大病初愈,脸上还少些血色,但精神倒还不错。
只是他目光也在那堆雪动物身上,没有注意到对面开了窗,萧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发现。
他们玩得开心,也没人来管自己,萧辩心里有些发酸,坐不住了,自己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花斛珠第一个发现他,下意识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陛下。”
经他这么一唤,萧辩心里莫名舒坦了些。
其他人闻声看来,谢衣脸庞红扑扑的,笑着走了过来:“本来想去喊您的,但看您睡得沉,斛珠说您难得能歇一歇,便没惊动您。”
萧辩下意识看了花斛珠一眼,花斛珠垂下眼,道:“是臣逾矩了。”
萧辩没好气:“那你们声音还闹这么大。”
所有人都一怔,不知道他是真生气还是玩笑。
萧辩又冷着脸道:“睡这么久,朕饿了,有没有吃的?”
“有的,膳房替您温着粥和素包子,小僧这就替您取来。”那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忙道。
苏子求拦下他:“不麻烦小师傅了,我去取。”
说完,他便火急火燎地冲出了院子,活像身后有什么野兽在追赶。
小沙弥被萧辩的气场吓得额头冒汗,紧张万分:“那,那小僧去,去……”
他“去”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能去做什么。
见苏子求这么没义气地跑了,谢衣只能硬着头皮笑了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陛下,臣去给您备水洗漱……”
萧辩拉住她,松了脸色:“行了,我没生气,逗你们的。”
谢衣松了口气,奉承道:“谁让您气场太强,害得我们都不敢说话了。”
萧辩有些惊奇地上下打量她两眼,摆摆手:“得了,这话真不像你说的,我看你以后少和子求玩,他把你都带坏了。睡了这么久身子骨都软了,我自己去舀水洗漱,正好活动下筋骨,这大过节的,你们就好好玩吧。”
谢衣眨眨眼,口是心非:“怎么好让您自己动手……”
萧辩冷笑一声,没理会她,摸了摸紧张地杵在一旁的小沙弥的光头:“小师傅叫什么?”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同光。”小沙弥双手合十,声音稚嫩,念起佛号来像模像样的。
萧辩:“我对寺中不太熟悉,能否有劳小师傅带我去伙房打水?”
同光忙不迭点头:“当然,施主远来是客,小僧岂有不应之理。”
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话,由他说出来分外可爱,萧辩忍不住笑了笑,又撸了一把他的光头:“小师傅带路吧。”
踏出院子前,萧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底忍不住回头看向花斛珠,叮嘱了一句:“你身子还没大好,少吹点风。”
花斛珠拢了下衣襟,轻轻“嗯”了一声。
吃完早饭,萧辩去听了一会儿道诚法师讲经,回院子刚好到午饭时间。苏子求下山去和士兵们一起吃饭。萧辩早上吃得晚,中午便只吃了两口,倒是谢衣早上玩得有点忘形,中午多吃了一碗。
下午花斛珠回房间休息,谢衣搬了矮扎坐在院子里给一群小沙弥讲故事,她这两日每日午后都会在这讲故事,吸引了不少小光头,萧辩无事可做,便也在一旁听,听了一会儿,发现是精怪小说。
故事里,一位叫庭宏的和尚在山林中赶路,夜宿一间废弃的破庙,遇上一位黑熊精追杀一名貌美花妖,他见花妖身上颇多功德,便收复了黑熊精,救下了花妖。
花妖重伤,和尚为其采药疗伤,二人相处数月,花妖渐生情愫,对和尚百般撩拨,只是和尚佛心如铁,视若无睹。
眼见花妖伤病渐愈,和尚决意离开,花妖绝望之下,心如死灰,最后决定报答和尚的救命之恩,将自己的内丹挖去一半,混入和尚的晚饭中看其服下。
花妖一身功德,内丹可增加百年修为,是以才会引得其他妖精追杀,但她却不知,此种增长修为的法子实在太过阴损,和尚食下她内丹,虽然长了修为,却坏了修行,是夜和尚打坐参悟,不慎入魔,邪欲缠身,与花妖共赴云雨。
事后和尚清醒过来,大恨花妖,欲杀其泄愤,但临头终没能下得了手,只能怀恨离开。
花妖一心痴念,追随和尚来到寺中,只是和尚不见她,她也不敢见和尚,化作院中一株梅花,日夜守在和尚身边。
和尚被情所困,最后也没能参悟成佛,在他坐化那日,院中梅花临夏绽放,朵朵殷红泣血。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和尚和花妖纠葛一生的爱恨史。萧辩有些无语,这种故事能讲给小和尚听么……
小光头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谢衣讲完了,其中一个有些胖的小光头举手发问:“庭宏也动了凡心吗?”
谢衣笑眯眯道:“是吧。”
“那他为什么不还俗啊,”小沙弥不解,“师父说过,若动了凡心,可还俗成家啊。”
谢衣:“额,因为庭宏觉得是花妖坏了他的修行,恨花妖,怎么为了她还俗成家呢……”
小沙弥更不懂了:“不是说他喜欢花妖吗,怎么又恨花妖了?”
“那到底是爱还是恨啊?”
“谢施主,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师父说过女人都是老虎,真的会有花妖这么傻的女人吗?”
这些小光头的问题千奇百怪,谢衣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回,听到最后一句话终于怒了:“谁说女人都是老虎的!”
萧辩:“……”
就说了不能给小和尚讲这种故事吧……
他看戏看得心满意足,一抬头,正好看到对面花斛珠正坐在窗前,明明手上捧着书,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看得入神。
四目相对,花斛珠一个激灵,忙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翻书看。
萧辩目光闪烁,也低下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