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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被困(三) ...

  •   车厢锯下来的木头在火中烧得哔剥作响。

      花斛珠睡得昏昏沉沉,敷在额头上的湿布没一会儿就被烫热,萧辩拿过在水塘里又冰了遍,放回花斛珠头上之前,用手贴在额前试了下温度,眉宇间忧色更重。

      这一日过去,温度不降反升,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现在又入了夜,夜深露重,风厉霜飞,比之白天更为寒凉。

      看这情形,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萧辩紧抿着唇,每当这个念头浮上心头,胸口便压着巨石般透不过气。

      地上寒气重,他将花斛珠搂在怀里,后背紧贴前胸,然后裹紧覆在他身上的两件裘衣,生怕漏进一丝风。

      之后便是无尽的等待,等天亮,等援兵到来,那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时间过得比往日更加缓慢,一时一刻都异常煎熬,萧辩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跳动的火苗发呆,时不时回过神拨动两下,使火烧得更旺。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忽然有了一丝动静,萧辩登时惊醒,激动地低下头看去,却只见花斛珠双目仍旧紧闭,不舒服地攒动眉头,嘴唇因高烧而皴裂,无意识地翕动。

      那一丝惊喜还没完全浮现便已被浇灭,萧辩脸上重新笼上阴翳,闭了闭眼,拿起火堆旁烘烤的瓷碗,给花斛珠小心灌了半碗温水。

      水润湿唇瓣,从齿缝间流入深处。花斛珠呛了两嗓子,萧辩放下碗,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红润的嘴唇看了一会儿,用手指轻轻按了上去,时轻时重地碾磨。

      就是这样的柔软与灼热,今晨曾印在他掌心,激起的那一丝颤栗似乎到现在都余韵未消,回味起来仍旧在心间勾出酥麻痒意,如同电流划过尾椎,直击天灵,神魂都在那一刹的愉悦里消融。

      火堆里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萧辩这才回过神,收回手,将人重新搂抱好,靠在身后的岩石上,疲倦地阖上眼假寐。

      这一眯却不小心真的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安稳,很多梦交织呈现,时而飘飘欲仙,时而如坠地狱,直到一个刹那,他陡然被怀里的空落惊醒。

      “斛珠!”

      萧辩大喊一声,双手一抓,用力将才支起身的人箍回怀里,这才冷汗涔涔地睁开眼。

      花斛珠吃痛发出一声闷哼,二人双目相对,他挣扎了下,半是迷茫半是尴尬地道:“我想方便一下。”

      见他醒来,萧辩惊喜交加,继而松了口气。

      他松开手,花斛珠吃力地站起身,因左腿有伤晃了下,不得不撑着山壁站好。萧辩坐直身子,虚虚地扶了下他的腰身,然后松手,哑着嗓子道:“裹好裘衣。”

      “哦……”花斛珠高烧未退,头脑昏沉,全凭本能做事,举止褪去了平日的端庄自持,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乖巧。

      萧辩喉结滑动,手指动了动,补充了一句:“别走太远。”

      花斛珠呆呆地眯起眼,没有理会这句话,而是盯着自己的左腿看了会,好半天才指着腿上捆着的木板,茫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辩答道:“你左腿好像断了,我不太懂,怕伤到骨头,日后也不能复原,就先用木板帮你固定住。”

      花斛珠嘴唇蠕动,轻声道:“谢陛下。”

      说完,他就扶着山壁小心单脚使力往外挪。

      萧辩心头蠢蠢欲动,脱口而出:“要不要我扶你去?”

      花斛珠呆了一瞬,所幸他头脑再昏,也知道这句话不能答应,睫毛在风中颤了颤,从喉咙里含糊地憋出三个字:“不用了……”

      单脚跳出两步,他又停下脚步,有些羞恼地加了一句:“您别看。”

      萧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背过身:“我不看。”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后,花斛珠重新回到篝火旁,靠在石头上坐下。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嘴唇已经被冻得发青,眼角通红,沁出一丝生理泪水,整个人缩成一团,凑在篝火前哈气。

      萧辩皱了皱眉:“别靠着石头,有潮气。”

      花斛珠“嗯”了声,果然往前挪了挪。

      萧辩手指又动了动,终究没忍住,抓住他手腕:“要不还是我抱着你吧,你病得不轻,不能再受凉了。”

      “这于理不合,臣不能逾矩。”花斛珠一口拒绝,垂着眼,想挣开他的手。

      看来刚刚风一吹,倒是把他吹清醒了些,连称呼也改回去了。

      萧辩眉毛微挑,一个发力将人扯到怀里,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双手,义正严辞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是礼节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你要是那么睡过去,指不定就醒不过来了,听话,别动。”

      花斛珠挣不过他,沉寂下来,头搁在他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呼着热气。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跳出胸腔了,砰砰直响,鼓噪着整个耳膜。

      忽然,一块烤得微焦的肉递到了他嘴边,他怔忪地抬起头,看到萧辩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底仿佛有化不开的墨。

      萧辩举着叉肉的树枝,声音在夜色里听起来异样的温柔:“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吧。”

      花斛珠伸手接过烤肉,困惑不已:“哪来的肉?”

      萧辩收回手,重新搂回他腰间,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懒洋洋地道:“是摔下来的马,我割了些肉。”

      花斛珠咬了口,茫然地道:“……还有香料?”

      “是马车里的,”萧辩伸手轻轻碰了下他脸上的擦伤,“多亏你平日准备充足,我还翻出了一瓶治外伤的金创药,已经帮你涂完药了。”

      全因落崖时花斛珠拼死相护,萧辩自己身上几乎没有外伤,然而花斛珠身上却撞得青紫一片,也幸亏冬日衣服厚,才挡了些擦伤。

      萧辩又隔着衣服按在他左肩一块砸肿的地方:“还疼不疼?”

      花斛珠小口嚼着肉,他喉咙很干,肉吃在嘴里味同嚼蜡,腥味刺得他胃里翻腾,几欲作呕。

      他忍下种种不适,努力思考萧辩的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浑身一僵,脑袋里轰的一声响,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

      他几乎不敢正眼看萧辩:“不,不疼了……”

      萧辩递过去水碗,不轻不重地揉着他的伤口,花斛珠被他碰得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想让萧辩多心,只能忍着,把一碗水跟喝酒似的一口饮尽。

      萧辩忽然轻声问:“背后的伤哪来的?”

      花斛珠不解:“什么伤?”

      萧辩:“鞭伤,是谁伤的你?。”

      花斛珠一惊,含糊其辞:“宫里谁身上没有点伤。”

      萧辩却不是这么好糊弄的,按揉伤口的手用了点力:“有旧伤,有新伤,这些我还是分辨的出来的。”

      花斛珠吃痛皱眉,嘴上却不松口:“是您多心了。”

      萧辩沉默片刻,也没追问下去,只是道:“这一次又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良多,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你自己也要爱护自己,千万别吃亏,有事和我说,我好歹是皇帝。”

      花斛珠喉头哽咽,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堵得他透不过气。萧辩今夜这样温柔,竟让他在受宠若惊之余生出浓浓的不安与抗拒,他既渴望更多的关注,又害怕这不过是萧辩的一时愧疚怜悯,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他抓了抓胸前的衣服,花了好大力气才让声音听不出异样:“谢陛下。”

      接下来萧辩一直没再开口,花斛珠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把马肉吃完,篝火带来的热气灼得他昏昏欲睡。

      就在他快要又一次陷入沉睡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萧辩低沉的嗓音:“别睡。”

      花斛珠努力打起精神:“我还以为您睡着了。”

      萧辩:“你别睡,你都睡了一天了。”

      “是……”

      萧辩将下巴轻轻置在他头顶,轻声道:“我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你不知道,我那时……”

      他勒在花斛珠腰间的手紧了紧。

      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害怕。

      整个山谷人荒鸟寂,花斛珠一整天都高烧不退,昏睡不醒,萧辩一个人守着他,有无数个刹那,都觉得花斛珠恐怕要熬不过去了。

      然后他心头就会升起无限的恐慌。

      他几经生死,如今当皇帝当得越发威严,从来没有想过,竟还会因死亡而感到惶然无助。

      这是身为天子的他不该有的懦弱,他将毕生缄默。

      花斛珠却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胸口又涨又涩,背对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认命的苦笑,哑着嗓子道:“我不会走……我是您的臣子,只要您还需要臣,臣就绝不会先弃您而去。”

      萧辩蹭了蹭他的头顶,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记下了。”

      ……

      春节将至,占领黔中的夏国却与史长义所立的西周在大江沿岸打得不可开交。

      夏国将军吴远南棋高一着,率兵打过大江,此后乘胜追击,成功占领万州、合州两地,西周将领沈峤不得不领兵退守通州。

      这场战争使得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南行的南行,北上的北上,很多西周难民跑到了与通州毗邻的巴州。

      巴州境内,距离通州最近的是雍翠县,因难民太多,县令早就下达命令,不得放外籍人口入城,无数流民不得不聚在城外,风餐露宿,一夜就能冻死数十人,尸首盈野,宛若地狱。

      这天,城外却来了一个奇怪的组合:一老一少两个道士,以及一名看起来就活不久的残废。

      三人衣衫整洁地穿过城外难民区,顿时引来一阵阵仇视的目光。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突然冲上前,一把拽住年长道士的衣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这位好心的老爷,求求您赏我一点钱吧。”

      三人停下脚步,小道童拉了拉道士的衣袖,小声道:“师父,他好可怜,就给他一些钱吧。”

      道士没有把自己的衣摆从脏兮兮的小孩手里拽出来,也没有给钱,只是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小孩抬起头,额头上磕得青紫一片,涕泪横流:“救我爹,我爹得了病,看不起大夫,就快不行了!”

      道士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却蹲下身,拉过他的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污泥,道:“我帮你父亲看病。”

      小孩又惊又喜:“真的?!”

      又警惕起来:“我没钱的……”

      道士:“不要钱。”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涌上七八个难民,激动地扯他衣服,七嘴八舌地开口,全都是求医的。

      道士丝毫没有被眼前状况所惊,镇定地一指坐轮椅的同伴:“我一个人看不过来,他也会看病。”

      抓他的手顿时分去一半抓周容从了。

      周容从:“……”

      他本就病疴缠身,力气不大,差点没被拽下轮椅,不得不狼狈地躲着那些手,对抱朴子怒目而视:“谁说我也要帮他们看病了?!”

      抱朴子:“没人说你要帮他们看病啊。”

      他确实没说这话。

      周容从被那些人抓得恼火了,用上力气推了面前一个妇人一把。

      他下手还是有分寸的,这个力道最多只会使成年人趔趄一下,岂料那个妇人竟顺着他的力道直直地往后倒去,面如金纸,眼看就要不行了。

      妇人旁边有一个膝盖高的小娃娃,见状呆在原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拽着妇人的手,畏惧地看着周围的人,小声喊道:“娘,娘,我怕……”

      周容从忍不住看向抱朴子。

      抱朴子旁若无人地掏了掏耳朵。

      周容从:“……”

      他终究无法做到对人命视若无睹,在心底无力地叹了口气,对背行李的守寂道:“还不快拿针来!”

      守寂嘿嘿一笑,麻溜地翻出针灸用的一套银针,还忙里偷闲地偷偷朝他师父竖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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