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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疼不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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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
花斛珠穿好衣服,哑着嗓子出声:“谁?”
门外响起谢衣的声音:“是我。”
“谢姑娘?”花斛珠有些意外,“进来吧。”
谢衣推门而入,看到花斛珠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衣衫整洁地端坐在榻边,双膝微微分开,双手置于膝上,腰背挺得笔直,愣是将这普通的床榻给坐出了太师椅的威势,除了脸色还白着,其余地方根本看不出身上有伤。
莫怪那些小宫女都怕他。
虽然曾经共患难过,但实则谢衣与花斛珠接触并不算多,交情有,也仅仅止于表面,二人之间更多的是明面上的客套。这还是谢衣第一次来花斛珠住的地方,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们住的屋子格局都一样,一进的小院子,除了主屋之外还有两间侧厢房,是给服侍他们的小宫人住的,不过如今明熙宫中人手不足,二人也都不是娇奢的性子,都没有特意留出宫人近身服侍。
然而谢衣觉得,相比起她住的地方,花斛珠这儿显得更加空旷,不说院子里除了一口水井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连屋子里的摆饰也单调的紧,外室仅有屋子自带的桌椅,内室里除了衣橱和床榻外也别无他物,若不是早就知道,还以为这间屋子根本没有人住。
冷冷清清的,一点儿活人气息都没有,谢衣心中竟升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惜,再看花斛珠,方才还觉得严厉的一张脸,此刻也柔顺了许多。
花斛珠见谢衣一直不开口,只得率先出声:“谢姑娘怎么突然来我这儿了?寿宴未歇,我又出了差错,谢姑娘该去陛下面前服侍才是。”
谢衣收回目光,落落大方地笑了笑:“你眼中倒只有陛下了,难怪陛下也惦记着你。”
说着,她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圆形玉盒:“喏,这个你肯定认识,方才席间陛下命我来将这个送给你。”
花斛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凝霜膏?”
谢衣:“是凝霜膏,百济堂调制的治伤圣品,一厘千金,宫中也仅剩这一盒了。”
花斛珠盯着那盒凝霜膏,眼里闪过一抹难言的情绪,起身拱手:“有劳谢姑娘了。”
说着,他欲伸手去接,熟料谢衣却收回了手,笑着眨了下眼:“陛下还有口谕。”
花斛珠愣住:“什么?”
“陛下说,虽然他让你请大夫了,但你肯定不会看,就算把这凝霜膏给你,说不定你也不会抹,故而特别要我再‘不辞辛苦’一些,帮你把伤口包扎好。”
谢衣说着说着,想起方才萧辩一脸笑容地面对群臣,却从齿间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那样子实在百年难见,忍不住笑出了声。
花斛珠听出了她的调侃,他素来没有应付女人的经验,不免有些束手无策,尴尬地笑了笑:“不用麻烦谢姑娘了……”
这落在谢衣眼里却又多了几分可爱,她不由起了一丝逗弄花斛珠的心思,板起脸,认真地道:“陛下所托,我怎敢不从,请花常侍宽衣吧。”
花斛珠笑容有些僵:“……”
谢衣叹了口气:“花常侍不肯动手,那只好我再‘辛苦’些了。”
说着,她向前两步走到花斛珠身前,伸出手。
花斛珠吓得一个后仰,右手握住自己的衣襟,左手撑在身后床板上,活脱脱像一个维护贞操的黄花大姑娘。
“噗——”谢衣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花斛珠:“……”
“花常侍不用紧张,你的伤在膝盖上,只需将裤腿卷起来便可。”
谢衣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花,声音还带着笑。
花斛珠:“……”
经谢衣这么一闹,二人之间的隔阂倒是消融了不少,花斛珠面上浮起一丝无奈之色,除去外衣,坐在床上卷起裤腿,露出伤痕累累的双膝。
他膝盖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处理,血肉之中夹杂着一些白色的碎瓷,显得触目惊心,谢衣见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她在来的路上还有些嘀咕陛下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如今看到伤口才明白过来。
她脸色严肃起来,忍不住道:“你疯了吗?直接跪在碎瓷上?我看你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那地儿那么大,你就不知道挑个干净的地方跪着?”
谢衣的语气虽然严厉,但不乏亲昵关心,花斛珠堂堂一个被宫人们封为冷面阎王的内侍总管,竟被这番话训得发懵,讪讪地说不出话。
这药是没法直接涂了,谢衣去找了镊子过来,在火上烤过之后,把伤口中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挑出,然后又用清水将伤口洗净。
这个过程中,花斛珠一直面不改色,一声不吭,谢衣心里有些没底,看了他一眼:“疼不疼?要不要我轻点?疼就直接说。”
花斛珠摇了摇头:“我受得住。”
谢衣刚用棉布蘸了一些凝霜膏,闻言没好气地按在伤口上:“还不疼?”
花斛珠:“……”
谢衣叹了口气,“斛珠,我虚长你一岁,就这么喊你了吧,若是疼,便说出来,你不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你疼不疼呢?”
这话有点交心了,以如今二人的交情似乎略显僭越,花斛珠有了一丝被冒犯的感觉,微微蹙眉:“谢谢姑娘指点。”
谢衣将纱布打了个漂亮的结,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怔忪,眼圈也有些泛红,她有些赧然地吸了下鼻子:“你别嫌我太啰嗦……我有个弟弟,比我小五岁,方才不知怎么竟想起了他,所以才多说了些……”
这句话很轻易地就拨动了花斛珠心中名为亲情的那根弦,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缺憾,他心中微酸,那点儿不适也消失无踪,忍不住又多问了句:“那谢姑娘的弟弟如今……”
“他不在了,”谢衣轻轻揩了下眼角,神情已经恢复如常,“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这两天尽量不要走动。”
花斛珠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今日多谢谢姑娘了。”
谢衣站起身,正要告辞,却眼尖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如今花斛珠坐着,她站着,便比他高出许多,一眼就能看见花斛珠肩膀靠后的地方,白色的中衣上隐隐渗出了一丝血迹。
她眉心极快地轻皱了一下,却很快调整过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收拾着东西,谢衣好奇地道:“说起来,我倒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但问无妨。”
“你先前是不是一直不喜我?”谢衣好似开玩笑般问道,“不知是不是我哪个地方不小心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当从善如流。”
花斛珠不由又有些尴尬起来。
他从前一度误会谢衣与萧辩之间关系不纯,更嫉妒二人亲密无间,自然不愿亲近谢衣,虽说并没有表现出来,但谢衣又是何人,怎能不察觉出来。
心中虽然尴尬,但他面上仍旧八风不动:“是我性子如此,不爱与人亲近。”
谢衣抿唇一笑:“是我多虑了,那我就告辞了。”
“姑娘慢走。”
谢衣已经走到门边,忽然又停下脚步,一只手扶在门楹上,微微侧过身,日光照在她半边脸上,染出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
“我弟弟,当年若是疼了便告诉我,而不是一直忍着,我也不会失去他了。”
……
宫宴直到未时初才结束,萧辩又与众臣寒暄了一番,才宣布散席,至少从明面上看来,这一顿饭是吃得君臣相宜,其乐融融。
回到寝殿,他先是沐浴了一下,洗去一身酒菜味,花斛珠不在,谢衣也被他打发回去歇息了,是由两个刚提拔上来的小内侍服侍的,从前花斛珠总能将他的所有喜好记得一清二楚,如今换了人手服侍,便觉得哪儿都不如意,萧辩索性把人都赶了下去,自己动手洗了一回澡。
雨夹雪越落越大,既没有雪花的干脆轻盈,也没有雨点的畅快淋漓,天地间都处在一片黏腻的潮湿里,让人浑身都不痛快。
萧辩干脆让人点了火盆,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午间小憩过后,看着湿漉漉的外面,他难得犯起了懒,不想出门,宫人们受命将奏本从书房搬到寝宫,萧辩就这么就着火盆看了起来。
他渐渐沉浸到公文当中,时不时抬笔写上两句批注,不一会儿,砚台里的朱墨便干涸了,他头也不回地吩咐:“斛珠,帮我磨墨。”
身后伺候的两名小内侍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应声上前。
萧辩等了半晌不见回应,有些不耐烦地“啧”了声。
两名小内侍被这一声吓得肝胆俱裂,噗通两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陛下恕罪!”
萧辩这才想起来花斛珠不在,看着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内侍,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朕有这么可怕么,起来罢,给朕磨墨。”
下一瞬他又变了主意:“算了,不用磨了,朕去看看斛珠。”
……
远在巴州的一座临河而建的道观之中,一名七八岁大的小道童忽然冲出房间,惊喜地嚷嚷道:“师父师父,他醒了!”
一名成年道士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微微皱眉:“为师怎么教你的?”
小道童吐了吐舌头,刹住脚步,双手束在胸前,有模有样地走了两步,再开口时又原形毕露:“师父,那人醒了!”
“为师有耳朵。”
道士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物件不多,家具看起来也颇有年头了,但布置得十分整洁,一名年逾弱冠的年轻人躺在床上,他长睡方醒,眼里还带有一丝惺忪迷茫,脸色苍白,颧骨突出,一身病气,看起来并不像久活于世之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落崖的周容从。
这么一会儿工夫里,周容从已经清醒过来,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走进来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上,眼底隐含戒备和打量,片刻后,哑着嗓子问:“这是何处?”
道士迎着他的目光,并未生出任何不悦,平静地答道:“此处为碧霞观。”
碧霞观?周容从在脑海里搜索一番,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么一个道观,只得再问:“此地距蜀山路程几何?”
道士:“不远,门外有一清河,溯流而上步行三个时辰便到蜀山了。”
周容从神色怔怔,鬼府之中发生的一切清晰的如同昨日重现,历历在目。
他突然撑起身子,一把抓住道士的袖子:“与我一同的有个人,尸身在哪?”
道士看了眼被拽住的袖子,微微蹙眉:“贫道发现信士时,只有信士一人。”
周容从恍惚地松开手,脸色灰白地跌回床上,不再言语。
小道童终于忍不住咋咋呼呼地说了起来:“信士你睡了一个多月啦,上月我和师父去河边洗衣的时候,你正好沿着河水飘下,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也是你命大,我师父刚好会看病,不然我们根本没银子去请大夫救你,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师父医术高超,若是连他也治不好,那世上也就没人能治了,我师父说,你有旧疾在身,本就活不过三十,如今又经此大难,这次能不能救回来都得看老天爷心情……对了,还没请教信士你的名讳?家住何处?可有余钱付我师父的医药费?”
他声音又快又脆,听在周容从耳朵里,宛如一百只麻雀一起开口叽叽喳喳。
周容从被他吵得脸色更白了,然而那名道士却好似没有发现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一点开口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周容从不得不自己打断小道童的话,脸色有些不善:“我记得我身上有个钱袋,里面还有二十多两碎银……”
小道童眨了眨眼:“哦,那些钱啊,当然是被我师父收走当医药费啦,不然你以为你这些日子喝的药都是哪来的?不仅如此,我师父还……”
道士终于出声:“守寂。”
小道童守寂乖乖地闭了嘴。
周容从皱眉:“二十两银子虽然不算多,却也不算少了,够寻常人家一年花销,怎么我一个月的药就吃没了?”
小道童跳脚:“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们救了你,你不仅不道谢,还各种挑刺奚落,真白费了这副好样貌。”
他到底心性善良,再气也没有说出“早知道就不该救你”这样的话。
周容从沉寂了下去,过了许久,才道:“这段时间多谢二位照拂。”
道士端详他的神色:“看来贫道倒是救错了,公子并不想活。”
周容从闭了闭眼,到底意难平,恨难解,怨难消,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如道长所见,如今我都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多苟延残喘些时日,又有何必要么?”
他从前虽然不良于行,却并未因此而嫉世愤俗,反而比四肢健全的人更加努力,用足够的优秀来填补身体上的缺陷,一言一行都做到了温润蕴藉,君子如风,但凡与其相识之人,无不将其标榜为楷模。然经此大变,却有些钻牛角尖,谈吐也变得刻薄了。
道士看了他一眼,扭头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把菜刀。
周容从:“……”
小道童吓了一跳,看起来比周容从还要紧张:“喂,师父你又要干嘛?!”
道士慢悠悠地把刀往床头一砸:“自便。”
周容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