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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惊变 ...

  •   宁静的山谷中火光冲天,飞鸟惊林,脚步声夹杂在哔剥的火声里,直冲坐落在殿群后面的白玉殿而去。

      “火,好大的火!”

      阿蛮张皇失措地出现在床边,脸上一片茫然和恐慌,手忙脚乱地向周容从描述外面的变化。

      周容从睡眠浅,在他来之前已经被惊醒了,此刻正用双手撑着床板,用力挪动身子,直到身后贴上坚硬的床头木板,稳住身形。

      因双腿没有知觉,这一个简单的坐直的动作,就使他气喘吁吁,额前渗出薄薄的汗珠,黏住碎发。

      他吐出一口气,开口时声音仍旧一如往常的沉稳镇静,他并不因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惊惶失措,直接下了一个简短有力的命令。

      “带我出去看看。”

      阿蛮笃定又信赖地看着他,不再焦急,擦了擦手心,便将他拦腰抱起,放在床边的轮椅上,路过衣架时又将周容从白日穿的青色外衫扯过,轻柔地盖在周容从身上。

      他憨头憨脑地解释:“外面凉。”

      周容从心下稍慰,拍了拍阿蛮的手背。

      阿蛮是他七八年前捡来的,心智不全,单纯得犹如稚子,不像他总是思虑过重,有一段时间,父亲因操劳过度而去世,御影军的筹备刚俱规模,他还未及冠,便接手了所有的担子。

      他眼光远大,早就看出天下将亡,时不我待,只能没日没夜地训练御影军,而阿蛮的单纯,是他在疲倦沉重之中的唯一慰藉,不论什么时候,在这个孩子身边,心神总能得到放松。

      阿蛮咧嘴一笑,推着轮椅出门。

      院子之外,夜空似乎都被燎天火光染红了,看方向是从祠堂烧起的,很快就要烧到藏书阁了。虽然离得还算远,但似乎能够感受到扑面的热浪。

      这火烧得不小。

      可今夜无雷,再加上没有下人,谷中常年只有他们师徒几人居住,百年来都安然无事,偏偏如今来了两个客人,就起火了……这火因谁而起,如何而起,不用细想,答案已呼之欲出。

      也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周容从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眉心拧在一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神情是少有的严厉肃穆。

      “阿蛮,我们出谷。”

      阿蛮应了一声,正要推轮椅,就听周容从补充了一句:“轮椅不要了,要快!”

      阿蛮一怔,蹲下身,将他背在身上,然后拔足狂奔。

      周容从伏在他背上,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头脑被颠得昏沉,忽然浮上一个念头:两位客人放了这一把大火,却不知道江沅知不知情。

      他忽然睁开眼,猛地一拍阿蛮的手臂,用被风吹得沙哑的嗓子叮嘱:“放我下来,你去江沅院中找他,带他过来,我就在这等你们。”

      阿蛮全心信赖着他,从来不会违背他的话,也从来不知道问为什么,听话地将他放在墙角,然后飞奔而出。

      周容从裹紧身上的外衫,感觉到方才被风吹过的地方如今正渐渐变得灼热,如同有一把火从皮肤下烧起,快将他烧成灰烬。

      他浑浑噩噩地等着,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被渐渐逼近的脚步声惊醒。

      听声音这些人刚去他院中找过他,如今正往这个方向寻来。

      周容从睁开眼,就看到一小队士兵从不远处的路上匆匆走过,领头的那人身形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的江沅。

      江沅手上还捏着那支羽毛扇,离得太远,隐约能看清眉心微蹙,似乎有些焦躁。

      周容从手脚发凉,如坠冰窟。

      他冷静地把自己又往墙角里缩了缩,江沅领着的士兵虽然举着火把,却因急着堵人,并未注意到不远处墙角的这团阴影,不多时便消失在路口。

      周容从从袖中取出指长的竹哨,短促地吹了一声,这一声在兵荒马乱里并不显眼,然而阿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他身前。

      周容从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去谷口了,去后谷。”

      那里山崖上有密道。

      阿蛮又背着他往相反的路上跑,周容从闭上眼,忽然想起了小的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江沅刚刚被师父捡回来,衣衫褴褛,瘦骨伶仃,明明已经七岁了,看起来才只有四五岁,小孩的脸上写满了警惕,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漂亮,亮得惊人。

      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爱。

      师父没待几天就又出谷云游了,江沅把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信任,连饭都不肯吃,他不得不担起重任,端着饭菜坐在江沅的房门外,绞尽脑汁地讲了很久的故事,才把小孩哄得开了一道门缝,将饭菜抢进去,再递出来时只剩干净的碗,令人哭笑不得。

      但二人似乎从未亲近过。

      江沅心中一直有一道紧闭的门,谁都进不去,而年少的周容从还没磨练出如今的蕴藉宽容,心高气傲,又哪里是会一直追着人哄的性子。

      针锋相对,背道而驰,磕磕绊绊地就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竟连一丝兄友弟恭的温存回忆都没有,若他去恨江沅不顾情分,倒显得有些可笑。

      耳畔的风声忽然止住了,嗡嗡的耳鸣中,阿蛮紧张的声音传来:“好多人!”

      周容从抬起头,眼前晃过成片的火把,乌泱泱的人头挤满沉重的夜色。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悬崖瀑布,另一侧便是凿有密道的山壁,这些人就挡在他和生路之间。

      是啊,这密道他知道,江沅当然也知道。周容从忽然有点想笑,枉自己心思缜密,竟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人群分开,三人从中走了出来。

      苏信怀负手踱步,抬着下巴,神情倨傲,虞磬手握在腰间刀柄上,五官刚硬,神情冷肃,周容从却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注意,目光淡淡地扫过,最后停在了第三人的身上。

      苏信怀笑得不怀好意:“周容从,穷途末路的感觉如何?”

      周容从没搭理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江沅,江沅面无表情,眼睫微垂,不和他对视。

      周容从倏地轻笑了下,笑容里说不出的苍凉讥讽:“师弟,师门百年基业尽毁尔手,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沅被袖子挡住的手指微微颤了颤,还是没什么表情,沉默片刻,轻声道:“想得到一些东西,势必要牺牲另一些东西,便如师兄所想所见,我无话可说。”

      他们无声对峙太久,苏信怀有点不耐烦了,一挥手:“拿下他们!”

      士兵应声而上。

      阿蛮大喝一声,一只手牢牢护着背上的人,另一只手则抢过一把大刀,毫无章法地挥砍,做着困兽之争。

      鲜血四溅,四五个士兵被砍伤退了下去,阿蛮身上也布满了伤痕,刀砍在他的肩上,□□入他的胸膛,他眼前渐渐发黑,脚步踉跄,却还记着身后是最重要的人,不能丢。

      铛!

      阿蛮脱力,手中长刀落地,眨眼间便有无数刀枪,劈头盖脸砍来,他睁大眼,砰的一下跪在地上。

      失血过多使得他眼前泛起大块的色彩,又片片碎落,如雪花飘满大地。

      可是公子,为什么今年的雪是红色的?

      “阿蛮!”周容从握住他的肩膀,哽咽着闭上了眼,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可当阿蛮满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时,他仍旧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昏天暗地的黑暗。

      阿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住他的手:“公子别哭,阿蛮……不疼……”

      有人扯住周容从的手臂,想将他从阿蛮背上架开,可是阿蛮的手却牢牢地握着他,任那些士兵怎么掰都掰不开。

      最后有人将阿蛮手腕砍断,才将周容从带到苏信怀他们面前。

      周容从狼狈地瘫在地上,突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虞磬,你暴戾恣睢,做尽屠城敛财之事,罪不容诛!苏信怀,苏氏满门忠烈,你却侍奉二主,巧言惑君,不忠不孝,不正不臣,你猜百年之后,等你去地府,你的族人会如何待你?”

      他最后看向江沅,却只有一句话:“师弟,我在地狱等你。”

      苏信怀脸色阴沉,勃然大怒:“把他嘴堵起来!”

      江沅沉默到现在终于开口了:“何不将其一刀斩首?”

      苏信怀狞笑:“那岂不便宜他了,周氏罪孽满族,要将他带回天牢,羁押百日,日夜酷刑伺候,最后分尸于东市,才是他该有的下场。”

      江沅微微蹙眉,冷声道:“周容从自幼便离开俪京,隐居于此,与周氏族人并无牵缠,且其乃鬼府传人,博古通今,天下文人终难望其项背,若将其带回俪京折磨,恐怕会惹世人口诛笔伐,埋下祸根。”

      苏信怀似笑非笑:“江沅,我可提醒你,你若还念着那点同门情,可会落个里外不是人。”

      江沅淡淡道:“给他个痛快,回去也可向陛下交差……苏大人,我欠你这一回。”

      苏信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江先生的人情可不好得,这蜀山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说着,他拔出腰间佩剑,一下掷在周容从面前。

      周容从却没有碰剑,深深地看了江沅一眼,最后向阿蛮的尸体爬去。

      他双腿没有知觉,爬得很慢,手掌在地上磨破了皮,最后却还是爬到了阿蛮身边,然后抱着他,又向崖边爬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身血污,拖着双腿,如虫兽一般在地上爬行,此生怕都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可围观的人却都忍不住噤了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好似在看一场肃穆又沉痛的仪式。

      苏信怀一皱眉,想要命人阻拦,江沅却拦住了他,苏信怀看了江沅一眼,最终没有开口。

      周容从就这么抱着阿蛮,滚落悬崖。

      江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落崖的地方,心里滋味难言。

      这就是周容从,看起来平淡不争,实则傲到了骨子里,就连死,都不愿接受敌人施舍的死法。

      “去,”苏信怀说,“去下面把周氏的尸骨搜出来,好带回去向陛下交差。”

      ……

      春去夏来,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萧辩将雪琼苑改名为明熙宫,整日待在其中,也不露面,覃刺史本来因自家长子曾出言无状而心惊胆战了一段日子,如今见陛下似乎忘了这件事,不由松了口气,也乐得皇帝不管事,心宽体胖,等到穿薄衫的日子,竟还比春天胖了一圈。

      临近端阳节的时候,萧辩突然要举行宫宴,请了刑州所有大小官员,就连远在嫪根县的徐舟等人都收到了邀请,最后徐舟将事务托给屯营使冯岳阳,带着何贞一起赶到金台。

      宫宴上,所有人就位之后,菜品佳肴没上,御影中郎将周让带着一群士兵呼啦啦地涌入大殿,将殿内围得水泄不通,铁甲长刀在日光下折射出明晃晃的寒光,所有参宴人员都被吓白了脸。

      紧接着,内侍官花斛珠出面,手握明黄卷轴,声色俱厉地将覃刺史父子的罪状一一列出,足有二十一条,不仅如此,每一条罪状都有确凿证据,可谓是罄竹难书,众目堂堂之下覃氏父子哑口无言,脸色灰败地瘫软在地,被士兵拖了下去,当场斩首示众。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萧辩沉寂的这半年一直在搜寻覃氏父子的罪证,如今突发制人,在众官员面前以雷霆手段拿下覃氏父子,吓得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先前依附覃刺史,与其狼狈为奸的官员,更是脸色煞白,两股战战,生怕火烧到自己头上。

      好在皇帝只发落了覃氏父子二人,没过两日,又传旨着长史赵明为新刺史,原先嫪根县令徐舟迁长史一职,此事总算尘埃落定。

      端阳节就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气氛中来临了,皇帝杀鸡儆猴,作为被儆的猴子,没人敢铺张浪费,个个恨不得越低调越好,连历年最为热闹的赛龙舟都没举办,悄无声息地度过了这个节日。

      ……

      徐舟在小内侍的接引下踏入书房,看到上首熟悉的人影,忙跪在地上:“徐舟见过陛下。”

      萧辩道:“奉孝请起。”

      徐舟拍拍袖子站起身。

      除了他之外书房里已经到了不少人,刑州六曹参军俱在,新上任的刺史赵明也在,见徐舟看向自己,赵明还对他咧嘴笑了下。

      萧辩道:“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与诸位商议重修《周令》一事。”

      《周令》便是大周的律令,大周刚建国时由太祖着人编写,迄今为止已经有不少年头了。

      《周令》乃太平时期安国之法,如今时势不同,不再适用,萧辩早就有了重新编纂的念头,只是这其中牵扯到不少官员利益,先前每每提起,便被覃涛以“国之大乱不可轻易法度”给挡了回去。

      如今覃涛一死,剩下的旧党也偃旗息鼓,萧辩便立马将此事提上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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