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28、分歧

　　“陛下，这是嫪根县罪臣王帆等人的供词。”

　　刑州司法参军张逊双手递上一份奏折，花斛珠上前取过，交给萧辩。

　　萧辩打开看了眼，供词中，王帆及其几名门客对通敌叛国一罪供认不讳，已画押完毕。

　　按说朝廷命官犯下死罪，本该由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但如今一切从简，张逊审理完毕后不敢擅自定下罪名，最后决定交由萧辩定夺。

　　一旁的覃涛道：“陛下，罪臣王帆等人罪不容恕，按本朝律法该诛三族，流九族。”

　　萧辩沉吟：“律法如炉，不容徇私，但如今世道将乱，亡魂千里，再有无辜伤亡难免会遭天道不喜，不若七岁以下幼儿极妇孺均赦免死罪，贬入奴籍，三代以内不可赎为贵民，天道贵生，以示恩悯。”

　　二人没有异议，口中呼着“陛下圣恩”相继退下。

　　萧辩身形微松，靠在椅背上，看向一旁，眉梢微扬：“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

　　花斛珠抿抿唇，直言不讳道：“臣以为，乱世当用重典，斩草当得除根。”

　　萧辩摆摆手：“罪不及他人，稚子何辜，便算了吧。”

　　花斛珠：“陛下……”

　　萧辩轻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逃亡这一路上，我见过许多逃难的百姓，他们有的还不会说话，却已开始忍受饥饿和严寒的折磨，有的丧妻鳏寡，独自拉扯着一群稚子孩童，有的才七八岁，却不知父母何处……斛珠，我不想这世上再有更多无辜的死亡了。”

　　花斛珠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本以为此事就此结束，谁知午后张司法又要求见。

　　得到通传之后，张逊战战兢兢地陛见：“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张卿又有何事？”

　　张逊跪在地上擦了擦汗：“陛下恕罪，微臣监管不力，罪臣王帆他，他自尽了……”

　　头顶悄无声息，张逊忍住抬头看一眼顶头上司表情的冲动，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灰布，举过头顶：“王帆临终前留下了这个。”

　　沉默许久，才传来萧辩淡淡的嗓音：“呈上来。”

　　灰布是普通的棉布，上面以血为书，写着寥寥数语。

　　萧辩看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末了才道：“王帆之子王裕何在？”

　　张逊忙道：“还在狱中，陛下可要见此人？”

　　“不错。”

　　不多时，王裕便被带到了萧辩面前。

　　萧辩曾见过王裕一面，那时王裕跟在其父身后陛见，萧辩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只依稀记得年纪不大，未束冠，有些胆小，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看起来很是规矩乖巧。

　　而此刻跪在堂下之人形容枯槁，唯唯诺诺地缩成一团，又哪里还有当初的半分光鲜。

　　“你是王裕？”萧辩道。

　　堂下之人一个瑟缩。

　　萧辩放轻了声音：“抬起头来。”

　　王裕又是一抖，久久不敢抬头，张逊急得碰了碰他肩膀，低声提醒：“陛下让你抬起头。”

　　王裕这才慢慢抬头，这下前方二人均看见了他如今的模样。

　　透过蓬乱发丝，可见下方一张骨瘦如柴的脸，衬得眼睛格外的大，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萧辩只依稀记得他年纪小，却不记得竟有这般小，此刻见时不由也吃了一惊。

　　“见过陛下。”王裕从喉咙里抖出一句话。

　　萧辩叹了口气：“你可知乃父之事？”

　　王裕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眼圈发红，咬住嘴唇，似乎想辩解什么，却说不出来。

　　萧辩心下不忍，却按捺住了，淡淡道：“那你可知，你父亲已畏罪自尽。”

　　王裕浑身一震，眼圈发红，似乎被这个噩耗惊得呆住了，半晌不见反应。

　　萧辩：“对你父亲的死，你可怨朕？”

　　王裕闭了闭眼，惨烈一笑：“家父，为臣不忠，罪有应得，死得……其所，裕不敢怨怼。”

　　萧辩神色不变：“朕不信。”

　　王裕一动不动地闭眼跪在那，似乎再也不会对外界声音有所反应。

　　萧辩却道：“你父亲去世前留下血书一封，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你们一家便免去死罪，改为流放云州，你可有异议？”

　　王裕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萧辩疲倦地挥挥手，便有人将他拉下。

　　花斛珠皱眉盯着他，只见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士兵拖下，双目紧闭，眼睛周围一片濡湿，唇角上扬，形如讥讽。

　　屋中只剩下萧辩和花斛珠二人，萧辩揉了揉额角，苦笑：“你又有话要说。”

　　花斛珠淡淡道：“没有。”

　　“你有，”萧辩叹气，“你觉得我不该放他性命。”

　　花斛珠一顿，直言不讳：“是。”

　　萧辩道：“你记不记得，在嫪根县时，你曾跟我说过，王裕生重病不得见客？”

　　“记得。”

　　萧辩：“王帆所筹谋之事其家小并不知情，据王帆说，那时王裕并非病重，而是撞破了他们谋划之事，极力反对，才会被关起来。”

　　花斛珠淡淡道：“您又怎知王帆没有骗您？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王帆没有骗您，王裕原本知善恶，辨忠奸，但如今其父卒于狱中，有这层血海深仇在，您怎能放虎归山。”

　　“但不知者无罪，”萧辩轻声道，“不能因为一个人未来可能会做的事，而去判断他是不是坏人，该不该死。”

　　花斛珠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萧辩淡淡道：“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没有。”

　　萧辩站到窗边：“从前我将皇宫视为囚笼，一心求得解脱，就算后来答应赵公公收复山河，也是被逼无奈才应下，世事皆功利，我不否认，这一路走到这里，为求保命在先，骑虎难下在后，但现在我更想在这份功利心之下，能真正地去做点什么。”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首，十分认真地道：“我一直在想，为君者，究竟该如何做，还记不记得周家小少爷让你带给我的那句话？‘这天下不是仁慈与软弱可以换来的’，但现在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仁慈并非软弱，重典也非暴//政。”

　　花斛珠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落进来，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束，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中翩翩起舞，一如眼前这个人，在这场避无可避的大乱之中，他成长得比谁都要快，不知不觉间，便已站在了所有人都要仰望的高处。

　　花斛珠忍不住想，或许他是对的，如今世道一片黑暗，该有一束光，来照一照。

　　夜深时分，萧辩唤人起夜，有人提灯绕过屏风，却是来这里后被拨来伺候的大丫鬟喜雨。

　　萧辩一怔：“斛珠呢？”

　　雪琼苑乃前朝行宫，颇为瑰丽，自他入住以来，覃涛送来许多丫鬟和阉人，谢衣被他任为主管姑姑，掌管宫内大小事务，早已不再贴身服侍，而花斛珠也被正式任为四品中常侍，一直随侍左右，每夜更是睡在外室守夜。这个活儿十分辛苦，主子夜里有什么动静都得随时照顾，其余下人乐得清闲，再加上他自己不说，萧辩不说，此事便成了默认之事。

　　谁料今夜守夜的却不是花斛珠。

　　喜雨：“回陛下的话，花常侍有事，让奴婢替他当值一晚。”

　　“有事？”

　　萧辩心中突地一跳，不知怎的竟想起他白日说起“斩草当得除根”时冷酷的神情，脸色慢慢沉了下去：“去，看看花斛珠在不在屋内。”

　　不多时，去的人便匆匆回返。

　　“回陛下，花常侍不在屋内。”

　　萧辩坐在桌旁，面无表情：“去唤谢衣来见朕。”

　　这处行宫规模虽小，却也设下门禁，谢衣身为总管，每日下人的行踪都记录在册，若有人能在落锁后不在宫内，又没让他人知晓，定是谢衣帮忙隐瞒。

　　没过多久，谢衣就到了，她来得匆忙，头发都未梳。

　　萧辩开门见山：“花斛珠去哪儿了？”

　　谢衣低着头：“回陛下，出宫了。”

　　“为何出宫？”

　　谢衣：“去追今日流放的队伍。”

　　萧辩觉得心中又酸又涩，比起愤怒，竟更多的感到失望和难言的痛楚，一颗心好似被谁握在掌心揉捏，疼痛蔓延。

　　“胡闹！”萧辩头昏脑涨，竟做起了迁怒之事，“他欺瞒朕，你也帮他？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了！”

　　“谢衣知错。”谢衣额头用力地磕在地上。

　　“他要去做什么你可知道？”

　　谢衣一咬牙：“知道，正是因为臣知道，所以才替他掩瞒，他说，您这样便很好，有些未做之事，他会替您去做。”

　　萧辩怒火中烧，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再听下去就会忍不住说出难以挽回之事，可这股怒火却左冲右撞难以发泄，最终气得一把将桌上茶杯扫落在地：“滚下去！”

　　谢衣黯然退下，萧辩闭上眼，一手按住心脏，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情绪。

　　“来人，更衣，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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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金台北边一座小镇的驿馆外，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吁——”

　　马上之人披着一件雪领的玄色大氅，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听到动静的驿夫披衣打开门，还未开口询问，来人便已将一样铁制的腰牌递到面前，驿夫接过翻看一番，见其上刻有内务府造字样，只是想起如今皇城已破，皇帝都跑到刑州了，还哪里来的内务府，不由迟疑地道：“这位大人……”

　　“我姓花，乃陛下近侍，此番随陛下至金台。”

　　驿夫忙将他请入门内：“不知大人来……”

　　“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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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山椒肉末的地雷，以后不用破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