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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挑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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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国不可无法,而从前的律法在如今并不适用,萧辩有心想重新颁布律令,轻徭薄赋,安抚民生,却被此事覃涛及其下属官员以“国之大乱不可轻易法度”给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萧辩也算看出了覃涛的狼子野心。
他自知虽然自己名义上身为萧氏正统,但苦于狼狈出逃,如今是孤家寡人一个,覃涛私心甚重,凭借本身在刑州多年的根基处处掣肘,心底根本没将他当做皇帝。
覃氏暂时动不得,故而他先动了培养自己羽翼的念头。
当初俪京城破,萧氏旧臣死伤无数,活下来的,或者投靠了新帝,或者被拘在俪京之中。而除此之外,也有不少提前闻风逃出来的,这些人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在萧辩广发檄文昭告天下之后,因种种原因未再投奔旧主。
而这些原因,或是心怀野心,想在这乱世之中分一杯羹;或是畏惧战火,宁愿居一隅苟且偷生;或是害怕萧辩责怪当初私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萧辩对这些心知肚明,并未强求,在他看来,乱世臣子,不仅要有才能,更要忠义。而最忠心的那一批人困死俪京,出逃之人当中,但凡心中还有他这个主公的,在听说他如今的消息后,都会主动来奔。
至于那些投机取巧,怯懦胆小之辈,不用也罢。
既然旧日臣子不可用,萧辩便起了招贤纳才的心思。
他召集刑州大小文官,绞尽脑汁地商讨出了一份试题,广诏天下,但凡有意者,均可就试题写文章,交至各州县衙门,最后统一送往金台。
为了避免覃涛作祟,他还专门在行宫外设了一处“青云台”,用以直接接收士子文人投递的文章,谢衣领着几名宫女日夜守在其中,收集文章,直接送往他居住的宫殿。
他这番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姿态,倒是在民间博得了不少好名声。
从前朝廷被世家把持,寒门士子除了投靠世家,几乎别无出路。故而如今虽逢乱世,却也有许多人从中看见了机遇,没过多久,纷至沓来的文章便把萧辩的书案给堆满了。
这日他又挑灯读到深夜,直到身边传来特意放轻的脚步声才回过神,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了。”花斛珠将温热的汤盅放在桌上,又换了一根新的蜡烛。
“又这么晚了。”
萧辩转了转酸痛的脖子,看了看右手边已经看完的写文章的纸折子,又看了看左手边仍旧堆得高高的一堆,忍不住叹了口气。
“良才难遇啊。”
花斛珠绕到他身后,为他揉捏太阳穴,道:“这些本可交由覃使君他们做,您却要亲自挑选。”
萧辩舒服地眯起眼:“如果交给他们,最后推上来的,不是与他们沾亲带故的后辈,便是已经由他们拉拢过的寒门士子。”
说着,他话语一顿,轻声道:“自高祖始,便开始打压世家,却屡不建功,到我父皇时,更是受到严厉反弹,政权旁落。世家沆瀣一气,尾大不掉,若要得清平盛世,必要剜掉这块腐肉。如今旧朝没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世家受到的打击比我们要大得多……我想亲自挑一批人,至少可以保证日后风雨飘摇之时,会有人站在我这里。”
所以他才明知海安罗家势大,却迟迟未去拉拢。
他说到“风雨飘摇”四个字时,语气低沉,似乎已预见未来的艰险,不知不觉便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慎重,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辛酸落寞。
花斛珠听在耳里,仿若也真的看到了那么一天,时局动荡,而这人顶着无数谩骂诘责,岿然不动地为身后的百姓撑起一片天地。
他心里溢出一丝疼惜,却无法言之于口,只能转开话题:“您看了三日了,都没有看中的么?”
“嗯……”萧辩答得有些迟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桌角的一张纸上。
花斛珠知有蹊跷,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陛下中意此人?”
“唉,你不知道,”萧辩将那张纸拿过来,这上面的文章他已看了好多遍,再看时仍觉惊叹,“这人文章写得确实好,既不似一些人夸夸其谈,又没有堆砌文藻,显得华而不实。此人文风出彩,又能针砭时弊,分析时局均是一针见血,可见并不是个读死书之人。他这里还提了十点建议,均是针对海安府如今的现状提出的,并非纸上谈兵,能看得出来,此人目光远大,常常体恤民情。”
花斛珠算是听出来了,萧辩何止是满意,简直是恨不得立刻就将人召来一见。
“听您所说,此人大才,那您还顾虑什么?”
萧辩憋了好久了,此刻说出来,语气简直是痛心疾首:“可惜他姓罗!”
……
萧辩挑灯夜读,远在俪京的皇城中,史长义居住的安泰宫内也是灯火明亮。
这位初识权力滋味的帝王年过不惑,保养得当,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五六岁。比起刚进俪京时的锋芒毕露,如今的他看起来内敛许多,散发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如果要用苏子求的话来说就是,他更像一名帝王了。
而这名帝王此刻正负手立于案前,在他面前站着一名年轻书生,羽扇纶巾,面色如常,在皇帝面前仍能从容不迫。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沅。
“今日与先生论道,一解寡人心中之惑,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宫门落锁,先生不妨今夜便宿在宫内。”史长义在面对江沅时,是在别人面前从未展露过的客气尊敬,只是近来江沅察觉,史长义对他的态度有所变淡。
史长义话音方落,随身服侍的李常侍就识趣地道:“小人已经命人将正清宫收拾妥当。”
正清宫在皇城外围,一般臣子留宿便睡在那儿。
江沅没有拒绝,一拱手:“那江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史长义点点头,却未有就此送他离开之意,江沅一眼便看出他还有话要说,然而迟迟不开口,只得主动问道:“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史长义微微一笑:“先生出自鬼府,令师曾被称为前朝的第一谋士,不知多少人慕其风采,便是寡人,也很是仰慕。”
江沅轻哂:“多谢陛下厚爱,只可惜家师早已辞世多年。”
史长义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肩膀:“令师天妒英才,先生节哀。”
江沅将他神情尽收眼底,也懒得跟他绕圈子了,直白地道:“陛下为何突然提起家师?”
“不过是寡人下午同苏卿手谈,曾谈及鬼府,”史长义摆摆手,闲谈般随意笑道,“说起来,苏卿还同朕说了一件趣事,他说,鬼府收录天下奇书,其中有一本乃鬼圣潘九亲自所著的《天意书》,得之者可得天下,寡人不信,先生待寡人真诚,若真有此等奇书,想必先生早就献与寡人了。”
江沅垂首,已经将事情经由猜了个七七八八,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再抬起头时,却是略带惶恐地道:“陛下恕罪,江某却是从未听过此书。”
史长义眉心微蹙,眼带审视,江沅在他的目光下头低得更低了,见状,史长义并未逼迫太甚,只道:“寡人也说,天下怎可能有此奇书,若夜深露重,先生尽去歇息吧。”
江沅跟着李常侍恭敬地退下。
一夜无事,第二日江沅来找史长义辞行,正巧碰见新任的太史令苏信怀也在。
这苏信怀说起来是苏氏旁支,和满门勋烈的苏公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原本在浑天监察院担任一个从九品的漏刻博士,在俪京城破后,第一个投靠了史长义。此人虽然满肚子草包,在巧言令色上却很是有一套,哄得史长义心花怒放,圣宠不倦,如今人人都说,江先生在陛下心中的第一位置,恐怕要换个人来坐坐了。
这所谓《天意书》便是苏信怀告诉史长义的。
江沅步入殿内,苏信怀满面含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江先生。”
江沅唇角一勾,斯斯文文地回了一礼:“江某一介布衣,怎敢当苏令使的这一礼。”
苏信怀并因他的绵里藏针而着恼,笑着道:“听闻江先生前不久为画堂春的花魁一掷千金,何等洒脱,苏某艳羡,陛下这几日还和我玩笑,说江先生从前每日都会进宫相伴,如今美人在怀,一旬才来三五次。”
江沅乐了:“哎,说起来还得多谢苏令使,正是因为陛下有苏令使相伴,江某这才能放下心尽情吃喝玩乐啊。”
“好了,你们两个别贫了,”史长义终于发声找到存在感,看向江沅笑道,“苏卿说得倒不错,寡人不是特许你无诏入宫么,你日后可要多进宫看寡人,我还记得从前行军时你每夜都与寡人讲经论道,如今我们君臣可莫要生疏了。”
“是,”江沅露出感动的神情,“昨夜陛下提及的《天意书》,江某却是想起来了,确实有此书。”
苏信怀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江沅。
史长义被惊喜冲得头晕脑胀,没注意到他的神情,激动地握住江沅的手:“那书如今在何处?”
江沅:“祖师爷所著,自然收在鬼府藏书阁中,先前不跟陛下说,是因为祖师爷有过遗训,此书若出,天下必乱,是以不得将此书示人,还请陛下恕罪。”
说着,江沅跪在地上,露出羞愧的表情:“江某昨夜辗转反侧,思及陛下待江某一片赤忱,江某却还如此欺瞒陛下,着实惭愧。天地君亲师,君为先,师为后,师长所言虽不可悖,却哪能比得上陛下,陛下若是想要,我便为去您取来。”
史长义大喜,亲自将他扶起:“那就有劳先生了!不知先生何日动身?”
江沅似笑非笑:“此书事关重大,陛下心切,江某明日便动身罢。”
史长义笑得合不拢嘴,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苏信怀突然道:“陛下,鬼府远在蜀山,此去路途遥远,一路还不知有多少山匪贼寇,凶险万分,怎好让江先生一人上路。”
史长义一拍脑袋:“正是如此。”
苏信怀又道:“陛下,臣早就仰慕鬼府之名,却从未见过……”
史长义一挥手:“这有何难,这样,你随江先生一同前去便是,你们二人正好一路互相照应,寡人也能放心了。”
江沅冷眼旁观,见事已定下,也懒得多待,当即辞退。
而就在他离开之后,苏信怀脸上笑容一收,露出些担忧的神情,史长义不由问道:“苏卿这是怎么了?”
苏信怀跪在地上:“回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苏信怀一咬牙:“江沅早知有《天意书》,却迟迟不与您说,可见并非一心待您,先前您让他去协助曹将军捉拿废帝,他却带着魏南青私自回京,最后曹将军战败……陛下恕罪,非是臣行挑拨之事,实是替陛下担忧啊。”
史长义脸色微变。
苏信怀又道:“臣再说句大不敬的话,江沅师承鬼府,有翻云覆雨之能,他能助您登上如今的位置,就也能助其他人再攻破俪京……”
哐当!
碎瓷迸裂,茶水四溅。
史长义胸口剧烈起伏:“混账东西!”
苏信怀忙表忠心:“陛下息怒!方才臣自请一同前往,正是担心此去山高路远,江沅若有贰心,一走了事,再无事于补……只是,以臣之能,恐怕挡不住他……”
“苏卿有心了,”史长义将他扶起,“这样,寡人给你一道密诏,届时若江沅真有不轨,你便可持诏调动一千随行士兵……”
顿了顿,史长义吐出四个字:“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