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25、战起（四）

　　月落日升，天边泛起血一样的霞色。

　　这次敌军来势汹汹，比一日前更要凶狠，然而，他们是破釜沉舟，守城的将士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这一日里萧辩命人到处宣扬曹正启手下士兵的凶残，若是城破，便会烧杀掳掠，无所不为，这不仅激起了守城将士的血性，更让很多城里很多壮年百姓也自愿参与到了守城的战争之中。

　　而但凡有人自愿参战，均会获得白银五两，以及足够一家人吃一个月的粮盐。

　　打到现在，这场攻防战已经胶着了整整两夜一天了，不论是守城的将士，还是攻城的敌军，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萧辩被坚执锐，与赵明和副将一起，对战着曹正启极其副将，五人战成一团，难舍难分。

　　他已经感受不到右手臂的存在了，只是本能地打斗着，一整宿未眠，他的大脑里如浆糊搅成一团。

　　哀嚎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哪一方的，时不时有温热的鲜血溅上脸庞，血腥味散在空中，嗅觉早已闻到麻木。

　　他一身铠甲原是银白的，如今也满身猩红，脸上更是污脏一片。

　　一个侧首避开曹正启砍来的大钺时，几滴不知是谁的热血洒在他眼睛上，眼前模糊一片。他伸手抹了把眼睛，却还是看不清东西。

　　是太累了，身体终于到了极限。

　　也不知道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下去了。

　　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便被一旁的副将推开，他一个踉跄，只见原来站着的地方用力斩下一把钺。

　　副将要来扶他，背后漏了空，被曹正启眼疾手快地砍向后背，赵明阻挡不及，凶狠地砍向曹正启的脖子，想来个围魏救赵，曹正启却只侧过头，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任由那把刀砍在自己左肩上，也要将钺刃扎进眼前的后背上。

　　刀刃透过胸背，狠狠拔出，溅了萧辩一脸血。

　　副将张了张嘴，吐出一口血沫，他的手还扶在萧辩的手臂上，身子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时之间，萧辩眼前只有他睁大的一双眼，里面连恐惧都来不及有，充满了茫然。

　　“啊啊啊啊！”

　　赵明目眦欲裂，痛苦地低吼了一声，被仇恨激出无尽的怒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中的长刀用力往下一削。

　　啪的一声响，曹正启的左臂齐根而断，掉在了地上，手指还握着另一只大钺。

　　血流如注，曹正启却似毫无所觉，哈哈大笑，他的副将见状，忙护着他往后退，一面高声喊：“撤————”

　　敌军匆匆后撤。

　　萧辩和赵明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要追上去，却被闻讯而来的何贞和徐舟一把抱住。

　　徐舟口中直叫：“追不得，追不得啊！”

　　若是追出去，胜负难料。

　　赵明大吼：“他杀了仲平！他杀了仲平！！”

　　敌军已经撤到了城门处，却在此时，嗖的一声破空声响起，敌军之中一片哗然。

　　众人凝眸看去，只见曹正启脸上还带着狂妄的笑，喉管正中央却插着一支长箭，直到倒地，脸上的笑都未散去，眼中一片茫然。

　　群龙无首，敌军之中一片混乱，丢盔弃甲，狼狈四蹿。然而奇特的是，不仅没人往外跑，反而开始往城里退。

　　萧辩站直身子，目光穿过大敞的城门，越过兵荒马乱鬼哭狼嚎，直落在黑压压的大军之上。

　　当看清帅旗后，徐舟激动不已，顾不上尊卑，将萧辩的手臂捏得生疼：“援兵到了！是援兵到了！！”

　　萧辩眼眶泛红，直拍他的手背，也不知是安抚他，还是借此动作纾解自己迭起的新潮。

　　他挺直背脊，提起最后一丝力气，高声喝道：“曹贼业已伏首！朕知道你们很多人助纣为虐并非本意，如今只要愿意悔过，朕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传朕之令，降兵不杀！”

　　很快混战之中便响起了一片“陛下仁慈，降兵不杀”，一声大过一声，织成起伏的声浪，连成胜利的浪潮，直传到城外花斛珠的耳朵里。

　　他心口一热，连日的担忧在这一瞬爆发，再也克制不住，双腿一夹身下快马，冲入城里。

　　没有人知道这一路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多怕赶到时城已经被破，他多怕那个他恨过怨过，在他年少至今这么多年的梦里夜夜纠缠的人，只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找到援军就花了一天，当时援军已经绕了一半的路，在他的催促下，原本还需三天半的路程，硬生生缩到了两天。

　　不用找，人群之中一眼就看见了萧辩，他翻身下马，恰一把接住萧辩摇摇欲坠的身体。

　　铠甲冷硬冰凉，血腥刺鼻，然而他却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安心到想要落泪。

　　……

　　萧辩睁开眼时天还亮着。

　　花斛珠靠在床边小憩，他一动便惊醒过来，去桌子上倒了杯水递了过来，然后扶着萧辩支起身体，小心地将水杯凑到他唇边。

　　一口水下肚，萧辩蓦地笑了起来。

　　“这情境委实眼熟。”

　　他靠在身后软枕上，唇畔含笑：“这一路走来我晕过三次，三次醒来，都是你喂我喝的水。”

　　花斛珠将水杯放回桌上：“陛下还记着这个。”

　　“我记着的事儿可比你想象的多，”萧辩语气轻松，似有一丝缱绻悠长，“我还记着，昏睡前，是你扶住了我，当时奉孝他们就在我身边，你离我最远，却谁的动作都没有你快。”

　　花斛珠动作因他这番似调笑又似抒情的话一顿，克制不住地想回头看，看他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最后还是生生忍住了。

　　萧辩没发现他的纠结，转开话题：“我这一觉睡了多久了？”

　　“今儿是第二日了。”花斛珠说着话，一回身，发现萧辩正掀开被子下床，他忙上前一步，将靴子拿在手中，为萧辩穿上。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未时末了。”

　　萧辩不由咋舌：“我睡了这么久？”

　　听花斛珠说他已经睡过了一天，又看天色昏暗不明，他还以为最多是第二日清晨，没想到已经到傍晚了。

　　“大夫说，您是体力透支太多，才睡了过去。”

　　萧辩穿上鞋，刚站起来，就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差点儿没站稳。

　　花斛珠稳稳地扶住他。

　　“您许久未进食，必然觉得乏力，厨房替您温着热粥，待会儿臣去拿过来，您等吃完了再起身也不迟。”

　　萧辩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站稳了：“你做事一向周全，只是躺了许久，身子骨都懒了，就想动一动。”

　　“陛下谬赞，那臣为您更衣。”

　　萧辩自己理着亵衣系带，身后花斛珠声音平缓淡然，如夏日午后的溪流，不骄不躁，沁人心脾。

　　听得人心神都慵懒倦怠起来。

　　花斛珠捧来衣服，他懒洋洋地伸出手，套入服袖，却在瞧见明黄的色彩时愣住了。

　　“这龙袍……”萧辩怔然许久，才从回忆里扒拉出那么一段，“是那时你穿出宫的那件？”

　　“是。”

　　花斛珠转到他的身前，替他系好腰间绶带，每一个动作里都透露出十二分的郑重，如同手里拿的不是腰带，而是九重华盖，无上冠冕。

　　“围城之困已解，陛下龙出浅滩，虎跃平阳，自然要昭告天下，仪威四海，当然得穿龙袍，”花斛珠做着最后的整理，声音里带上了一分庆幸，“幸亏那时没听您的扔掉，臣那时便说过，这龙袍还有用得上的那一天，您看……”

　　饶是萧辩心性坚忍，此刻却也生出一股动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往日里的城府似海，能言善辩，在此时此刻此人面前，却都没有了拿得出手的余地。

　　这一路奔逃，就连他自己在内，都只顾着为生存而忙碌，没人笃定未来。唯有这个人，一路携着龙袍，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件衣服将再无用武之地。

　　萧辩忍不住低头看他，恰好花斛珠理平最后一丝褶皱，也抬起了头。

　　他的手还搁在萧辩的衣襟上。

　　两人身高相仿，四目相对，呼吸纠缠。

　　有那么一刹那，时间恍惚都静止了。

　　萧辩觉得，就在这么一瞬间，眼前的双眸变得极其幽深，如深渊寒潭，直通幽冥，当他这样看着你的时候，便令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心生寒颤，好似下一刻就将被拉入地狱。

　　万物俱寂，仿佛有什么在缓缓滋生蔓延，那是柔软的，悸动的，又是疯狂的，渴求的，更是绝望的，黑暗的。

　　这绝不是一双正常人会拥有的眼睛。

　　就好似，这副普通的皮囊下，束缚着一个不普通的灵魂，他强大，克制，又贪婪，疯狂，一旦冲破枷锁，便可吞噬万物，神鬼不侵。

　　萧辩忽生错觉，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竟生出一股兴奋躁动，血液沸腾，心如擂鼓，口干舌燥，似乎正迫不及待地跟着一同坠入地狱，心甘情愿，百死不悔。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萧辩已经伸手握住了胸前的手腕。

　　“你……”

　　声音出口，萧辩自己先被惊得回了神，看着花斛珠平静如常的眼睛，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太过莫名。

　　……是饿得头昏眼花，看错了罢。

　　手心里还捏着花斛珠的手腕，在此时此刻突然显得尴尬起来。

　　花斛珠眼带疑惑：“陛下想说什么？”

　　萧辩语塞。

　　是啊，他刚刚想说什么？

　　幸好的是，门外传来求禀的声音替他解了围，“陛下，您醒了么？谢衣求见。”

　　萧辩无声地吐出口气，放开手，清了清嗓子，淡淡道了句：“进来吧。”

　　花斛珠束手垂眸立在一旁，谢衣推门而入，穿过外间，撩开门帘，笑吟吟地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算算时辰陛下也该醒了，我便去厨房……”

　　话还没说完，她一抬头，看到了萧辩的模样，不由一怔，眼眶倏地便红了。

　　萧辩头疼：“这是怎么了？”

　　谢衣喜极而泣：“奴，不是，臣好久没见到陛下穿龙袍的样子了。”

　　萧辩调侃：“看把你稀罕的，以后天天能见到，到时候就该嫌腻了。”

　　谢衣破涕为笑，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臣给陛下取了粥来，陛下怕是饿狠了，快点吃一些垫垫肚子吧。”

　　说着，她打开食盒，取出一碗喷香的白米粥并二三碟小菜，萧辩起先早就饿过了头，反而没感觉，此刻闻到食物的味道，才觉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萧辩喝着粥，谢衣却还没走，在一旁禀报道：“徐大人和何大人联袂求见。”

　　萧辩点点头：“战事初歇，百废待兴，确实有很多问题要解决，你让他们在书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