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22、战起（一）

　　这场冬雨一连下了十数日，等雨收天晴那一日，碧空如洗，天色一新，院里的腊梅枝头竟然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比起刚醒来那几日的紧张气氛，日子越过越平静，见战争久久不爆发，百姓们大多恢复了往常的作息，城中店铺也陆续开张，若非城外的道路还被敌军把持，与外隔绝，单看城中日益宁静的生活，倒会令人误以为生在太平盛世里。

　　尤其是前两天收到周郎将别出心裁地，派人快马加鞭赶到黄河边用箭射来的消息，称援军快至，届时会绕至敌军后面，以狼烟为讯，对敌军造成合围，众人更是松了口气。

　　在这样氛围的影响下，就连徐舟等有官职在身的人都有些懈怠起来，然而萧辩却从这样的安逸中，产生了一股不同寻常的不安。

　　这日他在花斛珠的陪同下登上城楼，看着城内熙攘热闹的街道，又远眺毫无动静的连绵山脉，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怎么了？”花斛珠问。

　　“太平静了……”

　　萧辩喃喃，终于想通关节，脸色忽变，当即将众人都召在了一起。

　　徐舟不解：“陛下，军中粮草还有富余，至少能再撑五六天，若周郎将此行无差错，再有两至三天援军便能赶来了，到时候自然能解这围城之危，陛下何愁之有？”

　　萧辩神色凝重：“我们做错了一件事。”

　　徐舟和身旁的主簿何贞对视一眼，拱手道：“这……还请陛下明示。”

　　萧辩：“一座城被围困，不能与外来往，城中粮草有限，只能坐吃山空，直到弹尽粮绝，你们觉得，这样一座城池会有怎样的表现？”

　　赵明到底是带过兵的，第一个明白过来，脸上神情有些凝重：“要么开城投降，要么决一死战。”

　　徐舟不笨，也反应过来：“我们一直以来只是紧闭城门，表现得太过平静，既没有派人出城叫阵，也没有派人前去求和，倒好似，好似我们仍有后手……”

　　萧辩坐在主位上，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人：“我们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没有打仗的经验，我们当中唯一带过兵的也只有仲敬一人，但刑州身处内陆，这么多年并没有战事发生，仲敬最多也只是带兵剿匪，算不上经验丰富。”

　　赵明并没有因萧辩这番话而感到恼怒，坦然地点点头，证明萧辩所言非虚。

　　萧辩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但是曹正启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他跟随史长义长达两年，打过无数场胜仗，我们能想到这个问题，他必然早就想到过了。”

　　他虽然看似平静，但心中却也有些遗憾，如果早就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必然会作出应对，迷惑史军，哪至于如今临阵磨枪，亡羊补牢。

　　何主簿忍不住道：“那为什么曹正启一直都没动静？就这几日探子所观察，也没发现敌军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萧辩淡淡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要将一城百姓的性命，赌在一个‘说不定’上面？”

　　分明他也没有多么严词厉色，何主簿却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意识过来自己这话说得有多蠢，忙道：“陛下息怒，是小臣糊涂了。”

　　萧辩没再看他，目光一遍逡巡，最后落在左下首的位置：“斛珠，你怎么看？”

　　“依臣看，曹正启隐而不发，必有所图，”花斛珠言简意赅地道，“这段时间太过平静，不仅是城中百姓，就连防守的士兵都懈怠了，若曹正启要动手，想必就在这几日。”

　　众人闻言，脸色一肃。

　　萧辩见他们都明白过来，不由点点头，缓和了口吻：“如果真是我们杞人忧天固然是好，如果不是，未雨绸缪总好过事后诸葛，就剩这最后几天了，更要多加防范，不能功亏一篑。”

　　他既然聚集众人议会，自然早就有所安排，此刻便沉稳有度地一一点名：“奉孝。”

　　徐舟忙起身：“臣在。”

　　“你做事最为谨慎，便由你再去检查一遍粮草，并将其一分为三，分散安放，派精兵把守，不得有误！”

　　徐舟：“是。”

　　萧辩：“承启。”

　　何主簿起身：“陛下请吩咐。”

　　“你在嫪根县长大，对此地再熟悉不过，若发生战事，便由你率领县衙的衙卫疏散百姓，尤其要注意妇孺的安危。”

　　“是。”

　　萧辩：“仲敬。”

　　赵明起身：“卑职在。”

　　“你速去北营操练兵马，这几日一定要严防死守，不可有分毫懈怠。”

　　“遵命！”

　　萧辩又道：“子求。”

　　苏子求的伤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早就痊愈，他早就闲得快长毛了，听到自己被点名，不由精神一振，跃跃欲试：“臣在！”

　　“你率领五百御影军，分队在城中巡防，务求每一条街道都要时刻把守，以防敌人早有内应混入城中作乱。”

　　“子求领命！”

　　萧辩：“谢衣。”

　　谢衣身为女子一直坐在下首聆听已是破格，没曾想萧辩竟然也给她派了任务，又是错愕又是感动，忙站起身，严阵以待：“臣在。”

　　“你去城中各处医馆将坐堂大夫全都聚在城东，以待开战之后及时为伤员就医。”

　　“遵旨。”

　　萧辩最后看向花斛珠：“斛珠。”

　　花斛珠站起身，垂首以待。

　　萧辩看着他，目光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些。

　　“剩下五百御影军便由你统领，同朕一起应变。”

　　……

　　萧辩所猜不错，城外山中的史军军营内，曹正启正和一众副将聚在一起商谈。

　　一名副将道：“将军，我们这么多天按兵不动，嫪根的守卫已然松懈，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早在十多天前他们便发现，嫪根虽然被围城，却未做困兽之斗，反而一直紧闭城门，倒好似不是他们被围困，而是故意不出来打，于是曹正启及一干经验丰富的副将很快便判断出来，城里之人恐怕已经与外界有所联系，之所以主动闭城不出，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救兵来援。

　　而离此最近的屯兵处便是金台，城中之人要想不惊动他们悄悄出去，只有横渡黄河这一个法子，这样一来一去也要至少一个月。

　　曹正启老奸巨猾，并没有在一察觉不对之后立即动手，反而一直按兵不动，故意做出没有发现城中异样的假象，以此来迷惑城中之人。

　　曹正启指着沙盘道：“算算日子，金台援兵也就在这两天了，但他们如果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必然会从这一条路绕到我们后面，届时自可与城中士兵一起对我们造成合围之势。而如果走这条路的话，恐怕还要再多绕一天，我们至少还有四天时间。”

　　副将道：“这么多天安稳日子过去，援兵在即，正是城中之人最松懈的时候，这不就是我们一直等的最佳时机吗，将军，是时候了。”

　　迟则生变，曹正启点点头，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让儿郎们整装待发，吃一顿饱饭，如这段时间演练的那般，将马蹄用布裹好，清点弓箭，备好石车和云梯，我们今夜便出发，寅时攻城！建功立业，便在今晚了！”

　　子时初，两万曹军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嫪根城外十里处，安静地埋伏在黑暗中，他们经历过无数厮杀，沐浴过血与火，与那些没有见过血的士兵不同，无不精神奕奕，训练有素，等待黎明前人们最疲倦的那一刻到来，便会如潜伏在暗中的捕猎者，扑向毫无防备的猎物，将其撕碎。

　　月亮从天边升起，又落下，四周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万籁俱寂，城中百姓好梦正酣。

　　领头的曹正启压低嗓音：“动！”

　　每隔十步，便有一名传令兵，如他一般将声音控制得正好，把这简短的命令传递下去，直至每一名士兵都接收到了命令。

　　动！

　　两万人齐齐动了起来，最前面的步兵搬着石车和云梯快速潜行，其后是盾兵、弓箭手。再后面是作为攻坚手的骑兵，井然有序，如同一条长长的蛇，缓缓逼近前方安静的城池。

　　这将是一场毫不公平的突袭。

　　没有人觉得这会是多么艰难的一场攻城战，至少没人觉得城中之人会这么快反应过来，并迅速做出应对。

　　而当第一支火箭带着死亡的气息一下贯穿两名抬着云梯的士兵时，战争已然触发。

　　咚，咚，咚——呜——

　　城墙之上战鼓擂动，号角鸣响，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火箭，如同下了一场火雨，将天地，将下方的曹兵，照得纤毫毕现。

　　赵明一箭建功，并未迟疑，便已再次拉弓搭箭，瞄准另两名抬着云梯的士兵，嗖的一声，那两名士兵应声倒地，云梯也砸在地上。

　　曹正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倒是他小瞧了城里的废帝了。他脸色很不好看，大声吼道：“列盾！”

　　传令兵急速变幻令旗。

　　前排士兵没有乱了阵型，整齐划一地从中间分开，后面的盾兵举着方盾顶到最前方，将无数支火箭挡了下来。

　　也有的火箭从空隙里射中后面的士兵，那时必然会有一人随之倒下，可他们见多了死亡，没有人为此迟疑，队伍分毫不乱，继续以缓慢又谨慎的速度向前逼近。

　　赵明在城墙上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见此也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一声：若史长义手下全是这样令行禁止的铁血队伍，俪京失得不冤。

　　敌军已经逼近至城底，搭起云梯，弓箭手躲在盾兵的后面，向城墙上射箭，以掩护奋不顾身从云梯上往上爬的士兵。

　　箭阵如雨，城墙上的士兵开始出现伤亡。

　　“大人，”赵明身边一名副将走过来，矮身躲过一箭，在战鼓震天中扯着嗓子喊道，“箭快射完了！”

　　赵明当机立断：“浇沸水滚油！”

　　很快，早就准备好的沸水和油桶被抬上城墙，顺着云梯往下浇去，下面顿时传来一阵哀嚎，云梯上的曹军如同蚂蚁一般纷纷落下，有的已经被滚油浇得人事不省，却在落下时蹭到火星，轰的一声被燃成火人，又被生生疼醒，至咽气的那一刻这非人的折磨才停。

　　短短时间内，曹军已然损失了至少有两百人。

　　“将军，这……”副将有些着急。

　　曹正启一咬牙：“继续打！”

　　“他们有所准备，恐怕很难攻下，就算赢也是惨胜。”

　　“我们没有退路了！”曹正启低吼，真是一招错满盘输，如果再不趁这几日将嫪根拿下，等敌方援军到，就更没机会了。

　　这么想着，他环顾四周，发现很多人都和副将一样已然失了锐气，不由拔出马鞍旁悬着的一对大钺，举在手中，高声喊道：“儿郎们！虽然敌方早有准备，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这一战，若是赢，回去后自然功名加身，高官厚禄，赏赐无数！但若是输，就算能活着回去，也是惨淡收场！我们背井离乡，辞别亲友，从军这么久，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挣个功名吗！不怕告诉你们，城里之人非常重要，如果能抓到他，就能换来别人一辈子都换不到的荣华富贵！！你们还在等什么？！”

　　这番话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但却说到了众将士的心坎里，尤其是听到最后两句，更是个个热血沸腾，被激起一股血性，虽然有隔得远听不到的，但气氛是能够被传染的，等曹正启这番话说完，所有士兵已然完全换了副风貌。

　　城墙上，赵明看到更多的曹军悍不畏死地冲上云梯，忍不住皱起眉。

　　很快，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便传来了。

　　“大人，烧好的沸水和滚油都用完了，其余还在烧，也来不及了！”

　　这回来传讯的不是他的副将，而是一名完全眼生的士兵，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

　　赵明看着他，没继续发令，反而问道：“你多大了？”

　　士兵站着军姿，声音嘹亮：“回大人，十七了！”

　　“你不是我带来的兵。”

　　士兵：“我是县里的府兵，从军两年了。”

　　赵明：“家里有人吗？”

　　“有，就在城里，今年我家婆娘刚给我生了个胖小子，”士兵有些激动，“等打完这场仗，我有了军功在身，每个月就能拿三钱回家了！”

　　真是初生牛犊，赵明拍了拍他的肩：“你妻儿就在身后的城里！你得挡在他们前面，别怕！”

　　别怕？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大人为何这样说，赵明已经转过了身，拔出长刀，一刀将云梯上露出的脑袋削断，血将他胸前衣襟染红，脸上也溅满了点点猩红。

　　他高声喊道：“杀————！”

　　……

　　战鼓响起的那一刻，花斛珠便从浅眠中惊醒，因为担心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战争，他是和衣而眠，而等他撩开内室的门帘时，才发现萧辩已经穿戴妥当。

　　没等花斛珠开口，萧辩已经提着佩刀，越过他走向外面。

　　一边走，萧辩一边问：“御影军何在？”

　　花斛珠：“回陛下，正在城楼下待命。”

　　萧辩点点头，没再说话，脚下生风，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去。

　　花斛珠取雪领大氅慢了一息，忙快走两步赶上，将大氅披在他肩上，顾不上僭越问道：“您去哪？”

　　“去城楼。”萧辩有些嫌大氅笨重，提了提领子，却没拒绝。

　　花斛珠忍不住道：“您不能去，那儿太危险了，您要做什么吩咐臣便是。”

　　“那我更该去！”萧辩打断他，“如若城破，一样是死，哪有贵贱之分。”

　　“陛下！”

　　萧辩看了他一眼，唇畔忽然扬起一抹笑：“我不亲眼看着形势，又如何安排你去做什么呢。我知你在担心我，但是斛珠，我不想再做那个只知道躲在后面，等待别人安排一切的皇帝了，我想自己掌握一切，我相信我可以，你也要信我。”

　　他的眼睛是那样璀璨，映着迢迢星河，昭昭日月，仿若天地命运同归一途，尽在执掌。

　　花斛珠忽然失了言语，脚步缓了一瞬，又坚定地跟上。

　　“我信您，”他说，“不过若是直面敌军时，也请您允许我冲在前面。”

　　萧辩摇头失笑，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以你这副身板，能挡什么？”

　　本是活跃气氛的玩笑之语，却在撞入花斛珠无比认真的眼眸时，一下便笑不出来了。

　　花斛珠轻声道：“因为我是您身前的盾，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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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