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剖心(二) ...

  •   “来人!有没有人!”

      话音方落,门帘便被人匆匆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陛下,您做噩梦了。”

      看到熟悉的身影,听到熟悉的话语,萧辩这才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人间。

      往日听花斛珠说话,只觉不紧不慢,沉稳有度,此刻听时,却仿佛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不啻于天籁。

      花斛珠取出火折子,把书案上的蜡烛点燃,温暖明亮的灯火登时驱散了一室的黑暗。

      萧辩捂着胸口,苦笑一声:“你先不要走,来陪我说说话。”

      他是真的吓惨了,竟会说这样示弱的话。

      花斛珠略一迟疑,应了一声,往床边走了两步,萧辩这才发现他没穿鞋子,一双脚冻得发青,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没穿鞋子?”

      “事急从权,御前失仪,陛下勿怪,”花斛珠原地站定,在萧辩的目光下,赤着的脚有些不自在地往衣服下面缩了缩,“小人这就去穿鞋。”

      原看他镇定如斯,萧辩心里还有些不快,此刻才知他面冷心热,只是没把急切之情表现出来,那些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萧辩心中微热,脱口而出:“不用去了,你上床来挤一挤。”

      花斛珠一惊:“这于礼不合。”

      萧辩已经往床里让了让,闻言不由道:“反正只有你知我知,再说了非常时期,就连苏子求都和我睡过,你怕什么。”

      事关谢衣闺誉,萧辩便没有提她。

      花斛珠:“但是……”

      他越是推辞,萧辩反而生出一股逆反心理,没好气地打断他:“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你别不知好歹。”

      眼见再僵持下去,萧辩是真的要生气了。

      若按看着花斛珠往常的性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可是今晚不知怎的,也许是气氛太好,又也许是他实在舍不得拒绝,最后还是鬼使神差的应了是。

      他用汗巾擦了擦脚,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贴着床沿坐下。

      萧辩看他避自己如猛虎的样子,心里又不痛快了:“你坐那么远干什么,难道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花斛珠已经开始后悔了,然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再下床,反而显得此地无银,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能把床榻分给小人,小人已经知足了。”

      萧辩用手撑起两人中间空着的被子,瞪着他:“你过不过来?”

      方才萧辩出了一身冷汗,有被子捂着的时候还好,他这一折腾,冷气直往被窝里钻,没能把人折腾过来,自己反而冻得脸色发白,打了个喷嚏。

      花斛珠急了,想替他把被子掩好,萧辩却犯了犟,今天一天的不顺遂涌上心头,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这般畏惧嫌弃朕,还管朕做什么?”

      又幽幽地道:“连贴身之人都畏朕如猛虎,更遑论其他人了。”

      花斛珠:“……”

      花斛珠只得无奈地往里挪了挪,虽然离萧辩尚有一指距离,不过好在萧辩没再说什么。

      经这么一闹腾,萧辩心里的余悸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靠着枕头,拥着被子,叹了口气:“我方才,梦到五年前枉死的那个小孩了,朕梦到他,一直在质问我,当年为何不救他。”

      花斛珠沉默以对,静静聆听。

      好在萧辩也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并不在意他的不作声:“那个小孩当时只是撞了薛逊一下,薛逊跋扈惯了,一脚踹过去,直接就把那个孩子踢死了……我当时,是真的很想救他,可是我没敢说出口,我没敢替他求情……”

      他自嘲一笑:“你说好不好笑,堂堂太子,居然害怕兴国侯世子。”

      这一席话却说得花斛珠心潮迭起,气血涌动,他想起了那时发生的另一件事,这件事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每当看到萧辩时,这根刺都会往血肉里扎入一分,疼痛无尽,怨恨难平。

      他没有去看萧辩,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总算将那一口气给咽了下去。

      他安慰道:“当今天下高门林立,权比天高,兴国侯是元兆薛家的嫡支,便是先帝在时,亦要礼让他三分,陛下当年初到京城,根基不稳,惧怕兴国侯世子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分明是为萧辩开脱的话,说到后面,仍旧忍不住带上一分怨愤,形如嘲讽。

      话一出口,花斛珠便悔意渐生,暗自恼恨自己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花斛珠:“陛下息怒,小人多嘴了。”

      萧辩也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意难平,许久都未说话,就在花斛珠人忍不住想下床请罪时,才听到身旁传来干哑的声音:“你何错之有,是我当年,犯下太多的过错了……”

      “不过我已经尽力弥补了,那个小孩的父母,想去告官,可是兴国侯世子又岂是他们能告的,最后反而被上赶着讨好薛家的京兆尹倒打一耙,收监入狱,我心中有愧,将那对父母赎了出来,安置在了城外农庄上。”

      可是丧子之痛,又岂是这般简单便能弥补的?那对父母遭此大劫,母亲大病一场,很快就与世长辞,父亲也一蹶不振,嗜酒好赌,某一个晚上喝醉了摔在大街上,就再也没醒来过。

      一个温馨的家庭就此支离破碎,只因某位世家子弟泄愤的一脚。

      花斛珠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他能感觉出来,此时此刻,受往事影响,身边那名高高在上的帝王有多脆弱,这时候如果将这些说出口,恐怕能将他彻底击垮。

      萧辩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提起另一件事:“我记得当时有个少年,为那个小孩鸣不平,最后被薛逊抓回府中……薛逊这个人心狠手辣,但凡被他抓住的人,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为了救那个少年,亲自动手……”

      一片寂静,仿佛连屋外的夜风都受这气氛所摄,停滞了下来,只有萧辩有些嘶哑的声音幽幽回荡,好似恶魔之语,一下子便将人拉入此生最难忘的地狱。

      “够了!”花斛珠再顾不上尊卑,猛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然而萧辩却没停下,已经开了头,接下来的反而好说了:“我听子求说过,你本名里有个印字,当年那个少年……”

      花斛珠:“陛下!您今晚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休息一晚就好了。”

      “你听我说完,”萧辩一把握住他的手,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我就想告诉他,我当年是为了救他。”

      四下俱寂。

      萧辩的忐忑,花斛珠的怨恨,在目光中纠缠交织,难分彼此。

      花斛珠忽然明悟,有些腐肉,或许该下狠心一刀剜除,只有这样,才有新生的机会。而只有这位天子破后而立,这天地,才有焕然一新的机会。

      花斛珠看着他的眼睛,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许久后,才淡淡道:“那您有没有想过,他当年希不希望您救呢?他希不希望自此落残,失去自由,在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摸爬滚打,只为了挣出一条生路呢?”

      他每吐出一个字,萧辩的脸色就白一分,最后甚至连他的手都抓不住。

      花斛珠却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劲之大,恨不能将其粉身碎骨:“陛下,您救下那对父母,在那之后可曾去关心过他们的死活?您救下那名少年以后,又可曾去打探过他的消息,看看他过得究竟好不好?”

      萧辩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后,他才苦笑道:“所以,我当初没看错,你恨我……”

      “我恨您的自以为是,恨您的不作为假慈悲!我更恨这世道!人人如蚁附膻,如蝇竞血,肥甘丧节!”

      花斛珠步步紧逼,萧辩节节败退,二人不知不觉便退到了墙角,距离之近,吐息可闻。

      近到,身下之人根根睫毛都清晰可见……花斛珠脑子嗡的一声响,接下来想说的话也给忘了。

      盯着自己的眼睛黑沉沉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萧辩忍不住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好似被一头野兽攫住,下一刻就会被拆吞入腹。

      这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伸手推了推花斛珠。

      花斛珠被他这一推,如遭洪水猛兽,蓦地后仰,用力之过猛,差点没跌出床沿。

      这让萧辩反而生出一丝不舒服,明明感到被侵犯的是他,怎么这人倒反应如此之大……

      花斛珠吐出一口气,按捺住不合时宜的心跳,道:“不过陛下放心,我答应过师傅,要助您收复河山,就绝不食言,当然,若您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他自嘲一笑,“谁会愿意把心怀怨愤之人留在身边呢,您若想我走,我也无话可说。”

      萧辩皱眉:“我不会赶你走,你救我数次,我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若换做以前,他定会被花斛珠先前那番话打击得夜不能寐,噩梦连连,可是如今几经生死,心志早已今非昔比,反而被那一席话激起一番血性。

      他吐出一口气,继续道:“我也恨这世道,可如今我方知,光有怨恨是不够的,还要有与之相匹的毅力,勇气,与决心,只有手握大权,站在足够高的地方,所有人都不敢发声反抗你,才拥有改变天下的能力。我承认,从前是我做错了,你恨我我也无话可说,可如若你还没有恨我恨到非要我死的地步,不妨就留在我身边看着,看我是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还这世道一个海清河晏。”

      他确实脱胎换骨了。

      花斛珠忍不住想,在葫芦村时,他遇事还只一心想逃避,于是将自己一人丢下,可现在,他却有勇气直面了。

      那么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多一些期待呢?

      这样想着,他听见自己认真地道:“斛珠拭目以待。”

      气氛缓和了下来,萧辩腰劲一松,只觉如同打了一场仗一般疲累,然沉疴尽除,心里只有无尽的松快。

      他一直都很清楚,过往于他而言,是压在心里多年的心病,从前他只知逃避,多亏与花斛珠今晚的这番剖心之言,他才醒悟,唯有勇敢直面,方为良药。

      花斛珠瞥见萧辩手腕上一片青紫,是自己方才捏出来的,不由叹了口气,下床翻出化瘀的膏药。

      他跪伏在萧辩身边,执起萧辩的手腕,动作轻柔地为他涂药按摩。揉着揉着,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辩道:“葫芦村,子求说起你原名花宝印,我便想起来了,只是那时还不确定你就是,方才也只是试探你一下,直到看到你的反应,我才真正确认。”

      花斛珠啼笑皆非,原来那时候萧辩就怀疑自己了,难怪二话不说就逃了,跟个鹌鹑似的。

      这么一想,两人之间旧怨确实颇多,先是去势之仇在前,又有断指之恨在后,真可谓是一桩结结实实的孽缘……但在更久更久之前,这人却也救过自己,这些恩恩怨怨,又哪里还能分得清。

      萧辩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心情亦复杂的很,哪里能想象方才还浑身是刺的人,此刻竟这般温顺地跪在自己旁边。

      方才说到“如蚁附膻,如蝇竞血,肥甘丧节”十二个字时,这人是那样慷慨正气,高风伟节,可他的膝盖又好似随时能弯曲。

      越是相处,萧辩发现自己越是看不透这个人。

      涂完药,花斛珠又陪萧辩说了会话,当然,大多是萧辩自己在说,花斛珠只是安静地听。

      听着听着,身畔声音渐小,直至无声。

      花斛珠肩头一沉,是萧辩睡了过去,头靠了过来。屋子里没人絮叨,显得格外安静,外面的风声也听不到了,耳朵里只有身侧之人均匀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与心跳撞在一起。

      他踟躇许久,才伸手扶住萧辩的头,指尖摩挲着那一丁点温热,半晌方才闭了闭眼,将萧辩放平,自己则去外间的床榻下翻出包裹,取出一根黑亮的皮鞭。

      他拎着皮鞭,只着单衣,推门而出,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忽然反手一鞭甩在自己身后。

      这根皮鞭是师傅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老人在宫里过了一辈子,谨言慎行,不差不错,给他这根皮鞭,是想让他时时自省,不入迷局。

      啪!

      皮鞭掠过急啸的风声,落在背后,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啪!啪!

      鞭声急促地响起,一声又一声,可皮肉越痛,心里的火热越是难以浇灭。

      他想到有一年,先皇后要去普渡寺礼佛,师傅随驾,将他也带上了。

      那时候他满心愤懑,于是就问佛祖,为何人生世间,要遭受诸多苦难。本是泄愤之言,一回头,却见主持满目慈悲地站在他身后,对他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 作者有话要说:  花宝也是个俗人,会被骨肉皮相所迷╮(╯▽╰)╭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