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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剖心(一) ...

  •   冬日天本就黑得早,从军营回来,天边已经一丝亮白都见不到了。

      然而城内却比想象的要更加明亮。

      虽说下午王县令才提起元宵节,但近来萧辩心里装的事够多了,哪还能装下一个小小节日,直到此刻看着街道两旁人家的门前挂出的红灯笼,才有了一丝过节的真实感。

      他忍不住感慨:“若是俪京,每逢元夕,西市和东市都会举行花灯会,子时才闭市,可比这热闹多了。但是每年到这个时候,百姓们开心,衙役可就头疼了,因为人太多,曾发生过将人踩死的事故,所以元夕灯会,常常要去北营调不少禁卫军看守秩序,子求在北营禁卫军里任职时就曾被调去过,回头一个劲的找我们抱怨,南青就……”

      这个名字一出口,便是一阵沉默。

      花斛珠接话:“每年元夕,普天同庆,不仅仅是俪京,所有王土都很热闹,现在这城里这么冷清,是战争之故。”

      “你说的不错。”萧辩叹了口气,还要说些什么,却听——

      嗖——啪!

      一串焰火蹿上天空,四散蓬开,如一朵绚烂的花开在夜幕里。

      萧辩起初还以为是敌袭,后来才反应过来,己方通讯用的焰火没有这般花哨的。

      在这一声响之后,各色各样的焰火便蹿上了天空,五彩缤纷,绚烂非常,如同一场盛大的表演,将沉闷的城池也渐渐调动得火热起来。

      街道两边,紧闭的窗户渐次被推开,露出男女老幼惊叹的面容,更有人开始打开门,向点燃烟花的方向跑去,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笑脸越来越多,逐渐汇成一股生机勃勃的人潮。

      萧辩的脸色却很不好看。

      “这样的焰火,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如果敌军趁这个时候来袭,我们都看不到信号弹,你去打听打听,是谁家放的烟花。”

      花斛珠领命,朝人堆里走去,耳边喧嚣嘈杂,却有一些重复的词语反复出现,在又一次听到时,他顺手拦住一位姑娘。

      周遭声音太大,须得用喊的才能让人听清:“小娘子,得罪了,劳驾问一下,你们说的罗家,是哪个罗家?”

      “还能有哪个罗家,自然是城南那个罗家了!”姑娘见他眉眼干净,气质出众,被莫名拦住的气也消了,将手圈在唇边做喇叭状,笑嘻嘻地喊道,“听说罗家不仅放了焰火,还在城隍庙前设了花灯街哩!郎君若是想凑热闹,去那便是!”

      花斛珠打听到想知道的消息,客气回绝了那位姑娘的邀请,回到街旁屋檐下向萧辩回禀。

      萧辩冷笑:“还有花灯街,这罗家可真是财大气粗,要他们交粮食却交不出来。”

      罗家是嫪根县内一户大家,早在两个朝代前,高门世家便已然崛起,自成一党,经商种田、出仕拜相,这些世家连宗室都不看在眼里,若要结亲,也只在门第相同的家族当中挑选,势力错综复杂,连成一片,连皇家都要让其三分。

      而在这些高门世家当中,海安罗家便是其中佼佼者,嫪根县内的罗家不过是其旁支,却也在嫪根县一家独大,牢牢占据着城外良田与经商渠道,俨然是个土皇帝。

      这次萧辩栖于嫪根县,许多有些权财的人家都上门拜会过,虽然萧辩并未见他们,但这也是一种态度的表明,唯有罗家至今未曾遣人上门。

      萧辩怒到极致,脸上反而不显,神情平静,风雨欲来。

      他想到方才在军营中看到众将士吃的陈米,一甩袍袖:“走,朕倒要去这花灯街凑凑热闹。”

      城隍庙很好找,往灯火最亮,人最多的地方去便是。

      步入花灯街,便宛如步入了另一个世界,街道两旁树上扎满了花灯,有的形如寿桃,有的肖似玉兔,个个造型别致,玲珑可爱,将整整一条街映得亮如白昼。

      街道两旁不乏有知机的小商贩摆摊叫卖,摊子上摆着各种灯笼、焰火、零嘴、还有面具等小玩意,更有商家大开店门,弄一些猜灯谜的小游戏,吸引更多的顾客。

      整条街热闹非凡,人头攒动,先前因战争而躲起来的百姓们全都忍不住出来了,乌泱泱地挤满这条街,他们哪管外面乱成何样,只知道到今天乱贼都没能打进来,不由松了警惕,又恰逢良辰佳节,于是索性出来玩耍。

      不时有小童舞着焰火,嬉笑着追逐打闹,从街的这一头跑到街的那一头。

      正可谓是,火树银花合,花市灯如昼,弦管千家沸此宵,十里烟火明月稀。

      萧辩本来看到那些精致的花灯时,脸色已经黑沉如水,这时若有个罗家人在他面前,恐怕会立马人头不保。

      可当看到百姓脸上洋溢着的满足的笑容时,他的表情又慢慢沉寂了下去,一言不发地顺着人流慢慢往前走。

      花斛珠跟在萧辩侧后方,一边不动声色地为他挡开人群,一边暗自揣度他的心思,不知不觉也走了神。

      忽然,啪——

      “哇哇哇!”

      一个总角小童跑得太急,不小心撞上萧辩,萧辩只是有些踉跄,被花斛珠眼疾手快地扶住,小童自己却没站好,一屁股摔得生疼。放眼看去,他的伙伴们都跑不见影了,身边又没认识的人,惊吓之下,小童顿时大哭起来。

      花斛珠心里微惊,想起从前在俪京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候萧辩还是太子,整日和兴国侯世子薛逊等高门华阀子弟一同斗鸡走马,不务正事。

      有一日,一名小童不小心在街上冲撞了他们,最后被活活打死,而那个小童的父母告状无门,最后反因民告官,而被京兆尹治了罪。

      想到这里,花斛珠不由上前一步,正要为那名小童求情。

      就见萧辩已经先他一步弯下腰,将小童从地上扶了起来。

      萧辩蹲下/身子,神情和蔼,低声对小童说了几句话,小童也不哭了,抽泣着指了指不远处的糖人。

      花斛珠站在他们侧前方,为他们挡住汹涌的人流。萧辩的侧脸在漫天烟火之中,好看的紧,花斛珠看着看着,又觉得自己着了魔,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萧辩忽然站起身,四目相对,花斛珠登时如冷水浇头,蓦地清醒,忙低下头。

      萧辩皱了皱眉,不过却没说什么,而是牵起小童,朝糖人铺子走去,花斛珠紧紧跟上,看着萧辩买了个糖人塞到小童手里,然后陪着小童候在街边,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小童的家人来寻,才放心离开。

      此时月上中天,街上游人已经渐渐散去,萧辩没有回头,花斛珠因方才一事方寸大乱,到现在都没彻底缓过来,便也没开口相劝,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往前走。

      萧辩忽然开口:“你方才在想什么?”

      花斛珠打起精神,说出早准备好的回答:“小人想起了从前在俪京时发生的一起旧事。”

      从前在俪京的旧事?

      萧辩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微微蹙眉,结合今晚之事,没想多久,便知道他指的大概是哪一件了,淡淡道:“你说的可是五年前七月廿二,兴国侯世子当街踢死一名小孩的冤案?”

      “……是。”花斛珠没想到他记得比自己还清楚,连具体日期都记得。

      萧辩闭了闭眼:“所以你方才以为我会责罚那名小童?”

      花斛珠低着头:“小人妄自揣测君心,陛下恕罪。”

      只是这件事既已被提起,便觉如鲠在喉,他到底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恕小人多嘴,当年之事,是否另有隐情?”

      问完这话,他便满心忐忑,等着萧辩解释或责罚,过了许久,却只等到萧辩一句:“回吧。”

      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疲惫。

      花斛珠动作一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微微仰着头,眼里遍布疮痍,唇角的弧度宛若自嘲,心里不由也跟着疼了一下,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

      回到县衙后院,门房小厮递上来一封信。

      萧辩接过,强打起精神问道:“谁送来的信?下午朕不在,可有其他要紧事?”

      “回陛下,信是城外敌营遣来使送来的,下午苏夫人携苏小公子前来陛见,却碰上陛下不在,留下一个食盒便走了,食盒已经由徐县尉着人验过毒,就摆在厅中方桌上。谢姑娘也来过,送来一碗元宵,吩咐厨房等您回来热给你吃,哦,对了,还有,和周朗将一同出去的士兵也回来了,道周郎将成功渡过黄河,如今已往金台赶去。”

      小厮扒着指头把几件事一一说了,直至确认没有遗漏,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听到周让成功渡河,萧辩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过了黄河,那便算成功一半了,只是援军不来,那另一半的心便得高高悬着。

      回到屋中,厨房果然送来一碗热元宵,萧辩没有胃口,赐给花斛珠吃了。

      花斛珠其实也没胃口,但君王赐不能辞,几口囫囵下肚,便去厨房打热水去了。

      等他回来时,便见萧辩一手支颐坐在书案前,昏黄的烛光不算明亮,面前摊着那封信,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动也不动宛如一块石雕。

      花斛珠心里突的跳了一下:“陛下。”

      他声音放得极轻,好似只要再重一点,就会吓到面前之人一样。

      萧辩回过神,将信折好,淡淡道:“王县令反了。”

      饶是之前有过猜测,此刻被证实,花斛珠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陛下准备怎么处置他们?”

      萧辩从袖子里抽出白签,递给他:“你现在就去北营调二十名御影军,将王县令软禁在府里,不许任何人进出。”

      花斛珠接过白签,没忍住,开口道:“恕小人多嘴,乱世用重典,陛下这般处置是否太过仁慈?”

      萧辩捏了捏鼻根:“如今城里情况才稍微稳定下来,不宜生内乱,否则恐怕会动摇军心民心,等一切落定,再处置他们一家。”

      花斛珠素来不多言,方才能劝上那么一句已是极限,没再多说什么,自领命去了。

      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萧辩里外俱疲,自己就着花斛珠打来的热水胡乱洗了个脚,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但他这一夜都没睡好,梦里时不时闪过多年以前惨死街头小孩的尸体,带着一身蛆虫从坟头爬出来,凄厉哭喊,向他索命。

      “为何不救?”

      “为何不救?!”

      为何不救?!!

      他啊的一声从床上坐起,心如擂鼓,惊魂甫定,冷汗淋漓。

      “来人!有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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