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重逢(二) ...

  •   暮色四合,衰草寒烟,了无人迹。

      主仆三人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来到宽阔的河滩边。

      一想到接下来就能开荤了,苏子求兴奋得不行,扒开外套,提着自己那把饱经磨难的唐刀,一副磨刀霍霍向鱼肉的模样。

      “河面都结冰了,能捉到鱼吗?”谢衣怕冷地将双手合在嘴前呵着热气,有些怀疑苏子求的技术。

      苏子求一时也有些迟疑,可是网油鱼卷、糖醋鱼片、绣球全鱼、松鼠鳜鱼、葵花麻鱼、芙蓉鱼骨、怀胎桂鱼、翡翠鱼丁走马灯般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他顿时觉得又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主子,我去了!”他扭头向萧辩打申请,眼睛都在放光。

      “……”萧辩静默片刻,还是有些迟疑地问出了声:“……你行吗?”

      苏子求男人的求胜心登时被激了出来:“我当然行!你们就等着喝鱼汤吧!”

      萧辩摇摇头,和谢衣去捡木柴了。

      天气严寒,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苏子求卷起袖子,准备先将冰敲碎。

      夜间霜降,又罕有烈阳,河边的泥土很是松软,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脚印,苏子求蹲下身,正要干活,目光落在身前小半个没处理好的脚印上,浑身一僵,肌肉都紧绷起来,差点没立刻站起来。

      可是很快,他的动作又放松下来。

      萧辩正与谢衣捡地上的枯枝,忽听身后传来苏子求扯大的嗓门:“主子,我突然想起来,我那个保平安的护身符是不是还在你那?”

      谢衣茫然:“他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看到萧辩沉凝的脸色,她立马反应了过来——苏子求分明没有这个劳什子护身符,那为何此刻突然提出来,还点名是“保平安”的。

      有危险!

      萧辩先是高声应了一句:“在!”才压低嗓音:“附近恐怕有埋伏,子求发现了什么,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才用这个法子通知我们。”

      谢衣还有些不理解:“既然有埋伏,为何还不动手?”

      “恐怕是因为,我们刚到这里,还很戒备,而且现在站位也很松散,不宜动手。来人行事谨慎,是想等到我们卸下戒备之时,将我们一举拿下。”

      谢衣咬住嘴唇,她以为自己连活人都杀过了,理应不会再怕什么,可事实上,她现在紧张地手都在发抖:“那,那我们怎么办?要跑吗?”

      “既然对方按兵不动,那我们最好不要先做出会刺激到对方的举动,”萧辩看起来倒很镇定,看她脸都白了,又加了句,“他们现在不动手,也正说明,伏击我们的人数不会有太多,我们逃脱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萧辩猜的不错,如今埋伏在河对岸的人确实不多,只有十人。

      曹正启以十人为一队,沿着河岸,每隔一里便埋伏一队,这样正好能将整条河都纳入监控范围。

      只是考虑到当初贡锦镇外,萧辩三人轻松便杀了六人,十个人恐怕也拦不住他们,所以江沅特地吩咐,如果哪一队发现了三人踪迹,先不要打草惊蛇,而是先联络左右两边相邻的队伍,三面夹击,力求稳妥。

      这处埋伏的小队的什长,跟着曹正启打了两年的仗,因为见多了死亡,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

      一发现河对岸三人身影,认出其中两人正是画像上之人,他就派了两人悄悄潜伏出去,去联系左右两边的队伍,如今这两人已经回来了,另外两小队应该也已经朝这边包抄而来,约定举红旗为号。

      一直到现在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什长不由稍稍放心,冷眼观察,寻找动手的最佳时机,却冷不防被苏子求的那一嗓子吓了一大跳,心中顿时狐疑不已,以为对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一个激灵,下意识将右手微抬。

      小队其余人都绷起了身子。

      但是观察了一会儿,河边的那人动作并无异常,什长只道自己想多了,又将手缩了回去。

      “头儿,我们不动手吗?”

      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谁料又偃旗息鼓,有士兵忍不住问了出来。

      “再等等,”什长瞪了他一眼,“等林中两人出来,再动手。”

      就在这时,林中传来女子呼痛声,河边那人立马站直身子,大声喊道:“怎么了?”

      紧接着,远远地传来一道的声音:“没事,谢衣脚崴了。”

      苏子求“哦”了一声,蹲下身继续之前的动作。他已经砸出很大一块冰窟窿了,却还不停手,继续狠力砸冰。

      从头到尾,不管有什么动作,他都没看过河对面。

      什长微微皱眉,直觉有些不对。

      林中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她的脚都肿起来了,我没处理过这样的伤,你有经验,你来看看吧。”

      “来了!”苏子求最后一下狠狠地砸碎一片冰,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捡起衣服,颇为镇定地朝林中走去。

      不对!

      只是去看同伴,他为什么要把外套给捡走?

      前后小事连串起来,什长哪还不知道自己中计了,忙站起身,拔出身后的红旗,嚯的一声迎风展开,一边厉喝:“杀!”

      苏子求还没走两步,听到对岸的动静,突然俯身,抱起脚边一块人头大的石头,用力地砸向河中央的冰面,然后扭头就跑。

      河岸已经被他砸碎了一大片冰,中央的冰无可依仗,本就脆弱,突降大石,登时喀嚓喀嚓的皴裂开来。

      士兵们在河边刹住:“头儿,这……”

      什长脸都绿了,仿佛已经看到回营地后自己尸首分离的下场,拔腿就沿着河岸往苏子求离开的方向跑:“追啊!从前面过河!”

      萧辩三人拔足狂奔。

      寒风如巨浪一般迎面扑来,谢衣急促地喘着气,只觉得口鼻好似被东西捂住,连空气都呼吸不到了,喉咙生疼,如刀片在剐,眼前一片模糊,只剩大块的灰白。

      好像回到了刚从皇城逃出来的那天。

      “……谢衣!坚持住!”

      似乎有人在喊她,手被谁抓住,强劲的力道顺着胳膊传来,如同悬崖上吊下的那根绳子,拉着她往生途奔跑。

      她眼眶忽然一热,说不出话,就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主子,这样不行!”苏子求嗬嗬地喘着粗气,“这儿泥土太松软,我们的脚印不去掉,跑不掉的。”

      萧辩也有些受不住了,还是勉强挤出一句话:“别管这些,跑!”

      身后追兵追得太近,一回头就能隐隐看到身影,就算不看脚印,他们也甩脱不了。

      最要命的是,那些士兵的身体素质比他们也不知好上多少倍,两方的距离在最初拉大之后,如今正慢慢缩近。

      难道真的是天要亡我吗?

      萧辩心里升起一股绝望,这么多日的忍耐与磨难,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他不甘心!

      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如何能在此处停下?!

      如何能?!

      苏子求声音嘶哑:“主子,我去引开他们,你们逃吧。”

      短短的一瞬,很多往事走马灯般在萧辩的脑海里闪过。

      他看到五岁那年,简陋的土坯房里,母亲受病痛折磨,瘦得不成人样,紧紧拽着他的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的流泪,直到咽气时,都没有闭上眼,眼里满是对他的担忧与不舍。

      母亲走后,他孤苦无依,原本还得街坊接济,后来却又爆发了蝗灾,颗粒无收,村子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他也只得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幕天席地,受尽人间冷暖。

      甚至还因为有副好姿色,被富贵人家掳走,日夜随侍左右。

      他那时满心绝望,一再想要自戮,却每每到最后一刻,都下不去手。

      十六岁那年,有个穿金戴银的人来到他面前,告诉他,他其实是皇帝失散的独子,他满心欢喜,以为苦去甘来,却不料,只是从一个地狱,走进另一个繁花噬人的囚笼。

      那时他才明白,这世上真心待他之人只有一个,而那人在他五岁那年就不在了。他无需再将自己内心的一分一毫展露于他人面前,因为没人会在乎。

      对于死亡,萧辩是怕的,他一直怕死怕得要命,不然也不会苟活至今。就算前不久贡锦镇内遭抓捕,那时他虽然也已做好去死的准备,可到底是山穷水尽时的无奈之举。

      他这一生,被逼被迫被掌控,如傀儡一般浑浑噩噩,老天爷何曾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可是泥人都有三分火,便是再懦弱之人,心中的害怕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被慢慢消磨而空,事到如今,既然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不若也玉碎瓦全一回!

      想开之后,萧辩只觉浑身一轻,巨石落地,是这一生从未有过的轻松明快。

      他停住脚步,不再逃了,看向身边两人:“怕不怕?”

      二人似有所明悟,苏子求握紧唐刀,喉结滑动,咧嘴笑了起来:“怕他个老子娘的!”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骂脏话,难怪那么多人喜欢骂,原来这么爽。

      谢衣还是说不出话,哽咽着摇摇头,眼前被泪水糊成一片。

      萧辩眼眶渐红,只觉胸腔里滚热一片。将谢衣拉到一片灌木虬枝之后,按着她蹲下身:“你在这儿等我们。”

      不……谢衣拼命摇头,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声,踉跄着起身,拽住萧辩袖角,怎么都不让他走。

      萧辩:“你不用苟活。”

      这乱世,她一介孤女,如何能活。

      当初贡锦镇外,他们把士兵的兵器也取走了,萧辩此刻便将她腰间防身的匕首拔出来,温柔地塞到她手上:“如若我们没回来,你就用它,用它去找我们。”

      “有你们相陪,黄泉路上,我不孤单……”说最后一句时,他险些没绷住,语调哽咽。

      说完,他不再耽搁,猛地抽回自己的袖角,提刀回身。

      谢衣紧紧地握着匕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上一个触它之人的指温。而那人正大步向前走去,背影从未有过的高大,似能顶天立地。

      又无比决然。

      她哭出了声。

      ……

      刀尖刺入肤肉,脸上溅落一蓬温热血雾,几乎是同时,后背钝痛,萧辩拧过身,一把抓住刀刃,不顾掌心鲜血滴落,在对方惊恐的神情里,将刀刺入对方的胸膛。

      刀还没来得及拔出,他余光便见寒芒劈落,本能一闪,那一刀便落在了左肩上。

      他“啊”的吼了一声,眼前腥红一片,松开刀刃,从袖子里拔出匕首,不顾肩上的刀,硬生生往前走了两步,割断身前之人的喉咙。

      面前的士兵都有些被他这悍不畏死的打法吓到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一名头领样的士兵喊道:“主公有令,缴械不死,你们还——”

      话还没说完,他的喉咙里已经插着一把飞掷而来的匕首,死不瞑目地后仰倒地。

      苏子求与萧辩背对背而站,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笑道:“主子,我杀了七个了,你杀了多少?”

      萧辩没答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挨了多少刀,失血过多使他眼前阵阵发黑,脑袋如生了锈的齿轮,耳边嗡嗡作响,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痛,却很畅快,前所未有的畅快,只因这是他自己选的,他终于自由了一回。

      他一把拔下自己肩上的刀,握在手中,向前走了一步。

      身前士兵齐齐后退了一步。

      他又走了一步。

      士兵们又退了一步。

      “娘的!”没想到三十人都杀不过这两人,一名什长忍不住骂了一句,从腰间扯下一枚信号弹,嗖的一声发射到了天上,催促正赶过来的其他小队动作快一些。

      萧辩被这一声响所刺激,猛地举起手中的刀,却还没来得及落下,有一名士兵趁他下路缺守,知机地矮身刺了过去。

      大腿登时一痛。

      他身形一矮,单膝跪地,头顶风声巨响,只听刺啦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巾撕落。

      乱发迎风而舞,无数武器迎头而下。

      这一刻,极快,又极缓。

      死亡其实无甚可惧。

      萧辩展颜一笑,闭上了眼。

      ……

      铛的一声响。

      疼痛迟迟未到,萧辩努力地睁开眼,于斑驳色彩里,他最后看到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着他给的那件雪领的大氅,横刀于胸前,挡住了所有剑影刀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