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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梦醒时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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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阿吉病了。时昏时醒的。昏时看到阿福欢喜着给她拿来糖果,一人一半分着吃。醒时看到魏良辅焦虑的模样,和暗褐色的汤药。
她不喜欢汤药,于是就想:我不要回来了,我要和阿福在一起吃糖。然后就愈发地昏沉。
魏良辅送走了许多叹气的医生,最后自己也叹起气来。
调教嫫嫫昨天已过来说了,如果再医不好,就要把她扔上岸去。
他在这画舫中已待了有些年头,各种各样的女孩子也教过不少。赵阿吉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伶俐的。但却是他最最用心的。
憨憨的,笨笨的,怎么教也教不会,常常在不经意间气得他火冒三丈,自己却还不自知。一边偷偷翻着白眼,一边用温柔的,糯糯的声音,恭敬地叫他“一月只赚二两银子的先生”。
是真正的恭敬,不似别人眼神里分明是瞧不起,嘴里面却恭维得漂亮。她甚至在为他惋惜,凭什么这样的才华,一个月只赚二两银子!就算是她胡说也好,那些“在五百年后,艺人会成为最令人崇拜的职业之一”的话,真的让他很高兴。
单纯的笨丫头。还没有把那个和她一样呆蠢的歌好好告诉他,怎么可以死呢?
于是他烦燥地独自上岸去,用剩下的月银买酒喝,喝醉了就唱。唱得酒楼里客人越来越多,掌柜的取了订银要与他签契。
他没要订银,只问掌柜的唐寅的家住哪里?掌柜的不知,但听客里总有人知道,便告诉了他。
他就醉醺醺地找去。想叫唐寅来叫回赵阿吉的魂儿。
可是唐寅早已搬了住处,周围邻居谁也不知道他现居何地。有好心人指点他可以去找与唐寅最是交好的祝大人。于是他就去了。
祝允明倒也没为难他,问清他的来意,将一幅卷轴交给了他。“唐贤弟深觉愧对赵姑娘,是以以此为赠,廖表歉意。”
魏良辅不知其中意味,只得先领了下来。他仍有心去揪唐寅本人,可是祝允明这厮嘴巴咬得死紧,说什么也不招。况且人家是个通判,他区区下等艺人,就算撒酒疯,也是没胆子去揪祝大人的,最后只得无奈悻悻回返。
上船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酒吃得饱了,也懒于用饭,直接来在赵阿吉房里。见赵阿吉仍是昏沉着,禁不住又叹气。这情之一字,真真困煞世间人。莫怪金人做《雁丘词》言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好在他艺人出身,感春伤秋,歌情悲爱惯了,倒不自觉看得开些。
点起灯来,将祝允明给的卷轴展开观瞧。徒弟染疾不能看,为师的代劳也并无不可,对吧?反正如果觉得不妥烧了便罢,小丫头知道了顶多再讥他几句“一月只赚二两银子”罢了。
随着卷轴展开,渐渐显出一幅灵秀字画。那画上画得是青山间隐有桃林,其中更隐玉人。瞧不清玉人面庞身段,唯那气质婉转绝佳。整幅画行笔秀润缜密,且潇洒轻逸,观之如入其境,令人心荡神驰,果不愧对其名盛时价值千金!再瞧那字,游龙凤舞,果是上佳!一行行分明写着——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你得驱驰我得闲。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念着。这倒不是魏良辅的习惯,只是他区区一个小艺人,还没那么高的文化修养,能够一下子看懂大艺术家的抽象派字体。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待得最后一句诗念完,本来昏睡在床的赵阿吉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只见她两眼放光,五指微曲,双臂平伸,大有僵尸夜行的架势!
魏良辅被吓得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退到门边,确定一只手已碰到门板,只需要轻轻一推,就可以完美地全身而退,方才试探道:“丫头,你怎的了?丫头?”
赵阿吉僵硬半晌,勉强扯开干哑的嗓子,一字一顿道:“桃!花!庵!”
魏良辅觉得头皮发麻,犹豫着又问:“桃花庵怎的了?”
赵阿吉慢慢将视线转向他,眸光幽幽,如倩女幽魂,“桃!夭!”
魏良辅已打定主意,她要是再这么跟自己说话,自己立马就走!于是又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桃夭?又怎的了?”
赵阿吉垂下脑袋,浑身肌肉慢慢松驰下来,“……桃夭,一定是他喜欢的人……桃花庵,旷世名作,我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我……真笨……”
魏良辅悄悄掩门而出。经过厨灶间,趁人不注意将那画卷丢进了火盆里。
经此一役,赵阿吉终于减肥成功。圆滚滚的腰身瘦成了杨柳枝儿,满月脸盘儿成了巴掌大的瓜子脸,再加上她大病初愈,病容未退,举手抬足都软弱无力,俨然是个娇滴滴,窈窕窕的病西施了!
调教嫫嫫乐得合不拢嘴,再不提要把她扔上岸去的话,反倒是每日里好茶好水伺候着,有了好布料子,也先紧着她量身做衣服。除了饭依然不给多吃,真真儿宠得跟贵族千金似的了!
与嫫嫫细心培养摇钱树的心态正好相反,赵阿吉自个儿却没多在意。生死路上走了一遭,她把很多事情都看开了。总结以前的自己很可笑。为了一个仰慕的名声,竟然傻乎乎地倾心给别人,还差点赔了性命。这要是拍成八点档的肥皂剧,只怕连广告费都赚不回来呢。
她现在很想熊猫妈妈,想滚滚,想狐狸,想狼,想青龙。不过狐狸他们大概不会再理自己了吧?毕竟是自己抛弃他们在先的。有机会的话,就去找他们道歉吧。谁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其实没有理由干涉的。
赵阿吉要走,已经投入了血本的调教坊当然不同意。
画舫上的打手也有好几个,平日专门看管吓唬那些不听话想私逃的小姑娘们。这会儿他们一个个狞眉瞪眼,赤膊着疙瘩肉,人墙似地挡在赵阿吉面前。
赵阿吉病怏怏地,用细若无骨的小手轻轻一推,就将其中一个推下船去。她再推,又推下另一个。就听“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片刻功夫不到,就将面前障碍清扫干净了。
她回头,露出虚弱的嫣然一笑,“妈妈还有什么吩咐吗?”
调教嫫嫫如见鬼魅,嗷嗷叫着飞奔回船仓里。
赵阿吉幽幽叹气,迈着虚浮的步子踏上船头。屈身,纵起,如云朵一般,轻飘飘落在对岸。
直到她的身影没入人流,画舫艄头方站出一位公子。掌击节拍,唱道:杨柳轻垂地,杨花漫天飞,柳尽花逝人行去,他日春来归不归?
所谓朋友,就是有刀替你扛,有钱替你花,有气给你受,有病传染你的那种人。说得好听一点叫风雨同舟,福祸共济。难听一点叫拉帮结派,成立小团伙。古时侯做朋友挺麻烦,或杀猪宰羊义结金兰,或杀老婆祭孩子立投名状。当然。那都是人类社会的刁钻恶习。妖怪们是不屑遵守的。以喜恶爱好为行事第一准则的他们,只要觉得臭味相投,就会彼此结交——犬科类尤其如此。
然而不管人类也好,妖怪也罢。对于朋友都有相同的一条底线,未越此线者,行事再如何乖张蹊跷,能忍则忍。反之,哼哼……
底线的名字叫——背叛。
此时,有三只妖怪围坐在一起,讨论关于背叛的处罚问题。
一个说:“应该把她抓回来,老虎凳辣椒水伺侯到位,让她认清楚脑袋与屁股的区别,以及明确她自己的现在的身份,是妖不是人!”
另一个说:“呜嗷嗷,呜嗷——”翻译成人类普通话就是:老虎凳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辣椒她不喜欢吃,还是算了吧。
先一个说:“我想我错了。我应该先让你认清楚脑袋与屁股的区别。还有以后出门时注意与你保持距离,不然太掉层次。”
另一个说:“呜嗷——”然后扑过去,开打。
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见状,起身,走开。
扑打着的两个同时住手,问:“你去哪?”“呜嗷?”
那个道:“背叛者即非我族类,发妖王令,杀她。”
那二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扑上——
有不知情路人甲见着一绝色美女脚下歪倒着俩鼻青脸肿,衣冠不整的委琐男,禁不住上前关心:“姑娘安然否?需报官否?”
杀也罢,罚也罢,首先要找出赵阿吉。聪明,或者说是狡猾的狐狸总结千年智慧结晶出了个点子——守株待兔。
谁都知道赵阿吉出山的目的是要找妈妈。所以不管她现在在干什么,她将来想干什么,总会去找熊猫妈妈的。于是三只妖怪连夜埋伏进扬州府衙里,用姜太公盯鱼钩的架势盯住熊猫妈妈。
熊猫妈妈很害怕。它可不知道妖怪们的目的,还以为他们要拿自己当点心呢。它有心告诉看管自己的人类,叫他们赶走这些不速之客。可惜人类听不懂熊猫语,还当它饿了瞎嚷,只给了它大把嫩竹。它只好期待下一次的转移,即使明知在路途中会很辛苦。
熊猫妈妈是个善良的动物,它的诚心感动了上天。终于有一天,人类们过来把它牵出笼子,又把它赶进新的笼子,带足了它爱吃的嫩竹,开始了新的旅途。
唯一遗憾的是,三只妖怪仍然跟着。
熊猫妈妈又虔诚地对天祈祷:让他们走开吧,让他们走开吧。我愿意每天少吃一片竹叶。
于是上天扔了个牌子在地上。
牌子被狼捡到了。象牙质地,上面雕着精美的花纹和一些人类用的字。狼不识字,却识得这牌子,举在眼前看了半晌,越看俊眉蹙得越紧。
狐狸抢过牌子,得意地炫耀地念:“锦衣卫同知——江彬。”
狼再一把抢过牌子,急燥地低吼。
狐狸无辜道:“我哪知道她怎么会把这个牌子扔了?兴许是嫌不如那些宝贝值钱吧?可是依她的财迷性子,但凡值一毛钱的,也会死抠到底才对。”
狼更加烦燥,牌子上陌生的气味让他不安。他在原地转了几圈,蓦地里大吼一声化成原形,嘴巴贴上地面细细嗅着。
狐狸坏笑一声,拔下一根尾巴毛幻成项圈,以诱惑的口吻对狼道:“你知道为什么猎狗的鼻子最灵敏吗?就是因为套了这个!”
狼狠狠咬了他的尾巴。
青龙在他们互相咬得不可开交时,冷淡着过去,十分公平地在他们的屁股上各踹了一脚。
三妖如熊猫妈妈所愿地不再跟着它,他们在狼的鼻子的带领下,来到一片桃花林前。途中又收集了钗环珠宝等等一些原自于赵阿吉的百宝箱里的一些东西。当然相对而言都是不值钱的。
一见到桃花林,狼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全身毛发噌得就竖起来了!他狂吼一声,只震得山摇地动,吓得桃花瓣儿扑簌蔌得往下掉。
狐狸揉揉耳朵,不满道:“抽什么不好你抽疯?吵得我耳朵好痛!”
狼也不理他,纵身窜进桃花林里,又是一阵狂吼。
狐狸惊道:“不是当了一会儿狗,这丫的就犯狂犬病了吧?”
青龙淡定着也跟进桃花林,樱唇微启,“也许。”
桃花林正中有三间茅舍,其中最大的一间上悬匾额——桃花庵。
狐狸正寻思这词儿有些眼熟,却见其中出来一人,赫然是他们千方百计想要弄死的唐伯虎!
“怪不得桃花庵那诗写得漂亮,原来是在这么个桃源仙境里写的呀。”狐狸啧道。“也怪不得蠢狼突然发了狂犬病,原来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唐寅并不认识这三妖,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还是在他酒醉昏迷时。于是他像许多读书人那样彬彬有礼地上前行礼道:“敢问二位尊客加临敝舍,有何贵干?”之所以说是“二位”,是因为他忽略了狼形的狼。即使体形再大,再有威慑感,在读书人眼里也不过动物而已。
狼对于被人忽略相当不满,新仇旧恨加一起,呲开獠牙,呜嗷一声扑了过去!
唐寅到底不愧江南第一才子,死到临头居然纹丝不动!但见他脸色惨白,瞳孔放大,竟是直挺挺地吓晕过去了!
便在这危急关头,凭空一声断喝,紧接一道灰芒疾射向狼!
狼被从半空扑落,嘶吼着咬向突袭者。
这突袭的倒也身手矫捷,任凭狼如何翻滚发威,竟是死缠住他背后,十根指甲抠进皮肉里,一丝也不肯放松!
而与此同时,周围桃树突然如有了意识一般,舞动枝条,狠命往狼的要害扎去!
一旁狐狸连忙相护,狐爪狐牙凶狠挥舞,倒也弄断不少树枝。
然而植物终是没有痛感和畏惧心理,即使损伤再多,也不减丝毫气势。更有许多桃花瓣裹着森然厉气射向二妖!
眼瞅形势愈发恶劣,一直静默旁观的青龙突然冷哼一声。
倒也未见她如何动作,平地里忽然就刮起青蓝色巨大旋风!所有碰触到这些旋风的桃树立即被连根拔起!并于倾刻间化为灰烬!
没有了外力干扰,狐狸很轻松就搞定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瓣暗器,狼也变成了妖形把突袭者从背上扯下来了——人类的手脚到底比禽兽的爪牙好用多了。
却见这突袭者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周身裹着灰色的衣裤,就连头脸也被灰麻布蒙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一双金色眸子。
他虽被狼提在手里,气势却是丝毫不弱,挣扎踢打着,还妄图用指甲挠狼爪子!
狼可不是什么好脾气,恼将起来,张嘴就要咬这小子的脑袋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