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为臣（原名：佞臣）》四时欢喜

12、少年初成

　　阿高走后的几天，萧桁都睡的很少。他几乎将自己埋进了万卷书册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纾解他心头的怨愤，让他离救出阿高更进一步。
　　陆青词没有阻拦他，又或者说陆青词压根也没想过阻拦他。他需要萧桁有这样一股冲劲，带着他达到前人所不及的高峰上去。
　　暴室的日子并不好过，但陆青词不是一个轻易食言的人，他第二日便亲自去了显阳，用带着江夏王参政为筹码，顶着皇后的盛怒，晓之以情，又以长久为计，让皇后莫要忘了当初提携五皇子的初衷，何苦为了一个老奴而失了心。一番话下来，总算为阿高换到了一线生机——皇后答应，死罪可免，留老奴一命，但需终身幽禁。
　　这已经是陆青词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他派人去暴室那边照料，甚至隔三差五就送汤药进去为阿高吊命。
　　然而这些，萧桁并不知道。他只是埋头读书，一本又一本，废寝忘食。
　　萧桁的腰间多了一块很小的云纹紫佩牌，很精致，掩在陆青词送他的羊脂雕佩后，几乎不能被人注意。然而萧桁每每读书累了，停下来时，总会把玩这块玉佩。那日阿高匆匆塞进他怀中的，正是这块紫佩。
　　他曾以为是阿高要告诉他些什么，可他看不出其中的玄机，也不知道阿高一个奴仆，哪里能有这样上等紫玉，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玉佩在，他至少有个念想。知道远方还有人在等着他，等着他践行承诺。
　　江夏王那些日子很是春风得意，因着陆青词的引荐，在陛下面前频频露脸，更是在政局上崭露头角。陆青词这些日子也因着诸多繁杂，分外忙碌。
　　因心里始终有所挂念，这日申时一过，他便是推了内阁的议事，又草草交代了江夏王下面的部署，这才匆匆赶回小筑去。
　　“这些日子如何，读到哪了。”陆青词一袭朝服，厚重的重纹使他端华的令人不敢直视。“陆放，不必回屋了，就在这里更衣。”
　　萧桁想是没有想到陆青词会忽然回来，他慌忙盖上书，道：“没看什么。”
　　陆青词倒也没觉什么，走上前去，见桌上只摆了本《汉书》，随意问道：“读来有何感触？”
　　陆放取来燕居轻便的宽袍，陆青词便架起手臂，由着陆放更替下束缚的长衫深衣。
　　萧桁掩饰道：“没什么。”
　　陆青词少见萧桁这般作态，反起了疑心，随手翻开书册，便开在王莽那篇，这页想来是主人读的最久的，便留了印记在上头，陆青词瞧见部分字句下头甚至有了指头掐印，便照句读到：“及王莽之兴，由孝元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位号已移于天下！”
　　萧桁面色越发不对，手背几乎映出青筋，他低垂着眉眼，眉心皱的厉害。
　　“班彪所评，句句锱铢，怎么？你觉得不好？”陆青词知道阿高一事后，陆青词与自己到底有了几分生疏。可今日，陆青词隐隐觉得萧桁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萧桁张口，将方才内容又念了一回，眼神有些闪烁：“及王莽之兴，由孝元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载，群弟世权，更持国柄……”
　　陆青词闻声一愣，之后对上他的眼睛片刻后，有些怅然的大笑。
　　王莽身为西汉外戚，朝野素来赫赫威风，名声远扬。西汉末年，哀帝早亡、皇权旁落，王莽篡取王位，建立新都，自称为帝。想到这些日子自己的盛宠，加上江夏王的荣宠，更是提拔了许多陆氏族人，陆青词这回晓得萧桁意有何指了。
　　“好一个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继而转头问向一侧侍奉的宫人，“皇后来过？”
　　宫人小心地上前，恭敬禀告道：“回大将军，显阳殿今日又派长秋卿前来送了不少珍玩奇具，还递了诏令，下旬兴办的玄谈会，让您主持”
　　“这个月，长秋卿已是来第三回了。”萧桁说这些话的时，头更低了，手无意识的摩挲着腰间的紫佩：“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正是阿高被拘入暴室那天……”
　　“阿桁，我记得你开蒙已有三年了吧……如今你的进益，是我没曾想到的。”陆青词答非所问。他挥了挥手，将一众皆屏去。“敏慧至极，学以致用？不愧是我陆青词的学生。对吧，五殿下。”
　　陆青词不咸不淡地说着，最后一句却用上了尊称，他修长的指头轻轻曲起，叩击着桌案。“可是，你怎知道我是王莽，而不是霍光？”
　　萧桁猛然抬起头，带着犹疑的神色。
　　陆青词圈来杯盏轻啜：“记得当日初见时，殿下是因求一医而愿血溅大政殿的灰衣少年，那时你不通诗书，不晓文史，就连写字也是歪歪扭扭……又何曾关心过朝堂政局，可如今，到底是长大了。怎么，惧怕外戚干政？”
　　萧桁有些慌乱的摇了摇头：“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意思，又何必说出这些话来……我知心中所学，皆为你倾囊所受，我……”
　　陆青词摆摆手，“你慌什么，君子心有坦荡，何惧人言？”陆青词将杯盏放置，很随意的坐了，对着萧桁“既是君子，相互以诚便是。往日里，我是不是这样教你的？”
　　萧桁豁然抬头，看到陆青词波兰无惊的眼，终究咬牙点头，
　　“我知你这些日子因着阿高一事，格外勤勉。也因此，也多将心思放在了庙堂。所以，你有所顾虑……对不对？”不等萧桁回答，陆青词继续说道：“外戚干政固然不妥，可如果外戚是卫青、霍去病呢？”
　　萧桁一时语塞，犹豫了片刻，壮胆道：“他舅甥二人不曾干过政。”
　　“哦？”陆青词的眼中来了些兴趣，他又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缓缓道：“卫青是不曾，可霍去病上孝武谏言，称诸王子应当速速归回封地。这不算干政？”
　　萧桁垂头想了想，又回道：“此事关乎社稷，而卫太子仁以待民，所以……冠军侯此举稳固卫太子的地位，功在社稷。”
　　陆青词略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所应当忧虑的不是外戚干政，而是外戚乱政。”
　　萧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又如何区分外戚干政与乱政。”
　　陆青词缓缓吸一口气：“孝武的权利集中在自身，所以当朝时卫霍公孙虽然有干政之实，而无有乱政之事。至于孝武之于身后外戚之防，诸杀李夫人之族，除去钩弋夫人。而到了孝昭、孝宣一朝，霍光虽然有废立帝王之举，但是霍光于百姓而言，休养生息轻徭薄赋，裁处苛政。都是造福苍生的事，所以纵然霍光干政，孝宣于他身前身后也不加贬斥。这就是汉武与孝宣贤明的地方。”
　　顿了一顿，陆青词又说道：“霍光一生不曾灭亡过，使霍氏而亡的在于霍显、霍禹的骄奢淫逸，而孝宣此时则就不能允许了这样的霍氏外戚存在，所以霍氏一族便倒了台。”
　　“所以，五殿下。外戚之政，在贤君明主手下，如孝文孝武，其实不必过于担心。王莽谦恭顺从，无非是遇到了孝成孝哀这般的皇帝。他们以臣下的谦恭谨慎，是否合心称意为标准，而不是以百姓的福祉做考核。”
　　萧桁若有所思的听着：“以百姓的福祉为考量？”这话被萧桁在心间反反复复的说着，像是心中大雾忽然散去，萧桁忽然间嗤笑出声，“若帝王以百姓福祉为先，破除门阀之见，那岂不是更多的人都能用上青瓷？”
　　陆青词心中一动，颔首一笑：“孔孟之中本意都在此，可惜自古得知者多，而成之者少，帝王弄权，善用民心民意，却从不懂民心民意。”
　　“阿词，母亲说，如果有一日我有能力，就要让更多的人不在用粗陶碗。”萧桁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间。“阿词，阿高还在等我接他出来，可是……显阳依旧风光，我不知道阿高要等到何时，也不知泉下的母亲要等到何时。”
　　“阿桁，你现在看来，许多事未见公平，可他们也许是另外的磨砺呢？孝宣帝幼年是生长在暴室，之后成为中兴之主。而霍光起自外戚之家，却能造就安民之臣，他二人开创了孝宣中兴，百姓颂之的盛世！”陆青词道，却又在一瞬间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我在说什么？！”
　　于是连忙回过神来，却见萧桁蜷缩在面前。“阿桁？”
　　陆青词拿手轻轻击了击桌子，却见萧桁不为所动。良久只有呢喃般的声音隐隐传来，“母亲……阿词，我很想她。”
　　陆青词深深叹了口气，牵起萧桁的一只手便往外走去。
　　“小滢，你速去显阳殿找姨母寻一道准允五皇子出宫的旨意，并将令牌立刻带到玄武门，就说我的意思。备车，今日我要回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