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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梧桐旧人 ...

  •   靖元二十二年,春风风人,竹林小筑的森郁葱茏中,斑驳着初晨天光。
      五更未到,陆青词蹑手蹑脚地起身更衣,准备今日的早朝。而萧桁迷迷糊糊地蹬了蹬脚,手不知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直将陆青词的被子也抱了过来。陆青词好笑地看着萧桁,而萧桁似乎是因为这注视,半醒半睡地睁开了眼睛,惺忪间又将眼睛合上,陆青词好整以暇地看着,轻声嘱咐着:“昨夜温习的久,你在睡会也无妨。岸上那几册书的批注我已做好,你睡好了自己去读。”
      萧桁也不知听懂未曾,嗯了一句,又抱着被褥转过身子朝着榻里头滚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桁才悠悠转醒。
      “殿下醒了?”宫监将盥盆递了上来,礼节是恭恭敬敬,可语气依旧是生硬冰冷。
      “几时了?”萧桁也懒得计较,便一壁拾起青盐擦牙一壁问道。“快午时了。”萧桁的手顿了又顿,惊诧道:“这么晚?”
      那宫奴随手将巾帕叠在一侧,信口道:“将军上朝前嘱咐,五殿下昨夜通宵夜读,甚是辛苦,令奴等不必吵醒殿下。”
      “那大将军呢?还没回来么。”
      宫监闻声一笑:“今日陛下可是下了大恩典,允许大将军参政。大将军这会,定是在大政偏殿替批阅,这可是连太子殿下都没有的福气呢。如今连带着二殿下都连带有几分参政的殊荣。皇后甚是欣慰,便令人送来了不少珍玩来。”
      萧桁惯来知道陆青词是受宠的,却也没想到能得圣眷至此。他心中隐隐有些不明的担忧,索性自行更衣、用膳,而后坐在堂前的席枰上开始读起今日的内容。
      “替陛下批阅奏章?连太子都没有的福气……二殿下………皇后……”萧桁虽是看着书卷,却不由得喃喃道。不知怎么翻的,正好落在王莽那篇,林林总总好些因果,萧桁却更觉看不在心上。
      屋外传来一阵喧嚣,萧桁半掀着眼皮,询问一句:“怎么如此喧闹?”
      宫奴摆着膳,漫不经心的回道:“华林苑修了许多年,劳工罪奴也是一批批送进送出,因着常年劳务繁重,每年都有些患了重病的要被发没的,本都是直接被拉倒京郊处置的,也不知怎么了……这次竟有个阿奴得了显阳的召见,却因着是个一根筋,惹了显阳不快,这会被关进暴室了。”
      萧桁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脚步也往门前移了些,他忽然想到四年前的华林苑,想到那迟迟不到的春光。像是有什么努力被他遗忘的东西,再度重新见到了天日,萧桁随口问道。
      “什么阿奴,竟会惹的了显阳。”
      “原是侍奉哪个偏殿的吧,具体叫什么我也记不大清了,都是宫人们私下里传的,只是听说是个跛子,年纪也大了……”宫奴放好了碗筷,却发现萧桁已经往门前走去,“殿下,用膳了。”
      萧桁没有听到宫奴的话,因为他站在小筑门前,透过熙熙天光,葱葱林荫,看到了在期间被押送着蹒跚佝偻的阿高,他的脚下,每一步都是摇晃的,像是走在刀尖,脸上爬满了斑驳的皱纹,泥污与泪沟深深交叠,早就看不清原来的面容,可是萧桁知道,那就是阿高。
      萧桁只觉得自己心脏被狠狠的攥紧,钝钝的疼起来。四年,他在小筑中平安喜乐的四年,阿高竟是在华林苑度过的?水深火热的华林苑,阿高该是如何熬过来的……
      萧桁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了,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梧桐苑,那样令人窒息的彻骨寒冷。萧桁不管身后宫奴的叫喊,更不管那些显阳的侍卫是否会将他放在眼里,他直冲着那押送的队伍冲去。
      他必须救阿高,哪怕与天下为敌。

      陆青词接到到消息,匆匆赶回小筑时候,已是入夜。小筑周围已经被金吾卫重重包围,原本清馨雅致的小筑,这会已是肃穆庄严。
      皇后身边的贴身女官堇令脸色铁青的站在小筑门前,而萧桁守着小筑的屋门,任凭宫奴跪了满院,却始终不动分毫。他们已经僵持了几个时辰,日暮西落,可是谁也无法越过那扇门,将那个罪奴带出来。
      萧桁动手打伤了显阳殿的侍卫,并且从侍卫手中抢下了被发配暴室的罪奴!这样的消息一息之间就在宫中长了翅膀,传到了每一个角落。而萧桁,却依旧如一尊门神,屹然立在门前,不退不让。
      陆青词额上覆了一层薄汗,他理了理因行路急而微有凌乱的衣衫,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泰然的走到萧桁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一院的金吾卫。
      “怎么,姑母是派堇令姑姑来缉拿青词不成?竟摆出这样煞人的阵仗?”陆青词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那些原本不动如山的金吾卫,竟然随着宫奴一并跪下去!
      堇令行了礼,神色有些不忿:“大将军,您总算回来了……想必您也听说了,那阿奴……”
      还没等堇令的话说完,一道寒光便是朝他看来。堇令抬眼就看到陆青词那双摄人的眼,到底是在长秋前侍奉多年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自是一流。她急忙改口:“那五殿下拦路抢人,打伤显阳内侍,更是藏留罪人,公然抗旨……”
      堇令每一次开口,便是例举一条罪责,萧桁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陆青词,那张脸寒若冰霜,到真有几分睥睨战场的气势。对啊,陆青词一直都是马上良将,只是萧桁不曾见过他马上驰骋的风采罢了。
      萧桁不知陆青词是如何想的,他只是更努力的将自己的头抬得更高,让人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退却。、
      待到那堇令将所有的罪责说完,场中安静的连虫鸣都听得清晰,所有人都在等陆青词的反应。
      “她说的,可属实?”
      陆青词没有转过头,只是萧桁直到,这是在问他。
      “属实。”
      陆青词很轻的叹息,许久他抬脚缓缓向台阶下走去,就像很多次走上来一样,他的青袍熙熙而动,越过堇令,朝着远处显阳方向拱手一拜,继而道:“这是我的学生,他的错,便是我的错,一切罪责由我承担。堇令姑姑既然如今带金吾卫围堵小筑,想来早有定论,那么……动手吧!”
      堇令已经是在场除了陆青词和萧桁外,唯一站着的人了,因是多年侍奉皇后身边,到底有几分薄面。但在老成持重也收不住陆青词这样一句,虽非责难,却更胜责难。堇令也终于跪下去,唱了一句:“奴婢不敢。”
      那日斜阳照照中,陆青词的身影就那样呗镌刻在萧桁心间。在陆青词回来之前,萧桁心中曾有千百种设想,不管是暴怒,还是斥责,又或者是恩威并重的帮助显阳一起劝说自己,交出阿高。可是千想万想,萧桁如何都不曾想到,陆青词会落落大方的说出哪一句:“这是我的学生,他的错,便是我的错……”
      不知是不是风沙入眼,萧桁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可明明,天朗气清,无风无月。
      “五殿下贵为将军学生不假,可是那罪奴本是是华林苑弃奴,娘娘体恤让他去显阳侍奉,本是天恩,他却不思回报,冲撞娘娘。更甚至藏匿了石灰粉,意图谋害娘娘啊!”
      陆青词眉心一皱,萧桁显然也没想到这一点,看着陆青词看向他的目光,他缓缓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其中缘故。但事态已经如此,萧桁明白轻重,只能开口。
      “阿高是梧桐苑旧奴,与我有养育之恩。今日见他伤重,只想着就他出水火,乱了分寸。阿高年幼入宫,一直在梧桐苑侍奉我母子多年,不曾与人结怨,更不曾见过显阳殿那位……”萧桁一顿,心里斟酌多次,才又道“那位贵人,谋害之事,简直无稽之谈。”
      堇令一眼也不曾看萧桁,她今日之所以难办,并不是因为那位不得宠的皇子,而是因为这小筑的主人,因为这圣眷正浓,春秋鼎盛的陆青词。
      “公子,请别让奴婢难办。那罪奴下石灰散被当场捉拿,断然是不会冤枉了他!是娘娘已经仁慈,免他死罪。可是如此恶行,活罪怎可饶恕?”堇令已经换了称呼,她殷殷说道:“公子,娘娘亲自下令责罚的人,奴婢今日必须带走,否则就算奴婢殉职于此,也断不能让显阳丢这样的脸!”
      这话一出,陆青词心底咯噔一下。他深知,这事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了的。陆青词静寂许久,朝着屋内走去。萧桁被他叫了进去。
      堇令瘫软在原地,心底的大石终于落地。她知道,自己赌赢了,陆青词不会不顾显阳的脸面。这一场闹剧,终究要落下帷幕了。

      入室后,两人谁也不曾说话。陆青词亲自为阿高诊了脉,良久却只能默然的摇摇头。
      “体内阴虚,病灶已入肺腑,虽是能下药,却依旧不过是吊着命罢了。”
      陆青词取了九还丹,就这水喂给阿高服了。转头去看萧桁,才发现他的脸色此时却不比阿高的好多少,一片灰拜。他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良久,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趴在阿高的案塌前哭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我竟忘了安排阿高……华林苑那样辛苦,阿高竟呆了三年……我……”
      陆青词不知此时说些什么,才能宽慰萧桁的愧疚。陆青词轻抚着萧桁的头顶,像是为他理顺心头的郁结,没有人在说话,只有萧桁的抽泣与老奴深深浅浅的呼吸。
      屋外的金吾卫还跪着,陆青词多想也能让这小筑成为老奴的一方庇护,可场面至此,他却不能留着阿高了。
      “你想救阿高吗?”
      陆青词的手间一顿,他轻轻的问着,不知是在问萧桁,还是在问自己。
      萧桁怔怔的抬起头来,眼已经有些红肿,泪还半挂在颊上,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点头,“当然,我要救阿高。”
      “那你就让堇令带他走。”缓缓的语气说出来,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陆青词却觉得每个字都让他艰难。
      萧桁皱眉,猛然扑在阿高身上,倔强的护住,仿佛陆青词会把人抢走一样。他拼命的摇头,“不能让阿高走!他们会要了他的命的!就像……就像……就像母亲一样……”
      “阿桁,你冷静一点。你读了那样多的书,又那样聪慧,怎么会不懂?那是显阳的意思,你不能抗拒,我也不能……”陆青词摇摇头,他往外走去,临窗而立:“今日,若是让阿高跟着他们走,我还能……答应你,尽力保阿高无虞。”
      窗外的月色清辉,皎皎洁白。然而月下的人心,却各怀阴私,令人胆寒。本是惯住的小筑,这会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陆青词的声音缥缈,低低说着“若是你执意要留下他……等到显阳,不只是阿高要上断头台,就是你……我怕也是护不住的了。”
      “阿高不能走……阿高真的不能走。你是大将军,你是会嵇候,你是举国皆知的青词公子,你……”
      “没用的……她是皇后,是大梁的皇后。”陆青词打断道。
      萧桁的头垂了下去,他内心的荒原挂起狂风,就像四年前的梧桐苑中一般,他仍是无力改变一切。
      阿高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浑浊的眼缓缓开合,身上的病痛已经让他麻木,然而尽快是这样,在他目光触及萧桁的那一刻,眼中依旧有了短暂的神采。
      “殿下,让我跟他们走吧……”孱弱的声音响起,萧桁浑身一震。
      “阿高,你醒来了?你身上哪里疼?你告诉我,这里有药,有医士,有……”萧桁哽咽着,他紧紧的握着阿高的手,然而阿高却将那双污浊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阿高很吃力的撑着榻起身,然后从怀中掏出样东西,被一张黑乎乎的不包着,几乎是眨眼间,他就讲那物塞进了萧桁的怀中:“我的小殿下长大了,真好啊……”
      阿高颤巍巍的站起来,朝着陆青词遥遥一拜:“先生费心了,殿下……以后就拜托先生照顾了。”
      陆青词也回过神来,朝着阿高回礼,两人相对,阿高那样慈蔼的笑,继而他朝着门口迈开了步子。很显然,他将两个人的话都听去了,他不愿做萧桁的那块绊脚石。萧桁几步追上去,牢牢抓住阿高的臂膀。
      “你不能走!他们……”
      阿高的眸中满是慧睿,他安抚似的拍了拍萧桁的手,然后长长的叹口气,“殿下,阿高很累了,该休息了。况且陆公子也答应,会保我无虞,你该信他……”
      萧桁顺着阿高的话,像陆青词看过去,陆青词点点头:“我会保阿高无虞,直到你韬光养晦,有能力亲自将他救出来为止!”
      “会很久吗?”
      “不会。”
      萧桁看了看阿高,再看了看陆青词。心中五味陈杂,他又何尝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他这个五皇子,如何能斗得过显阳那座大山?可是心里却还是太多的不甘,那样滔天的不忿,让萧桁想把天捅个窟窿出来。萧桁胡乱擦了一把眼泪,看着阿高那张满是周围的脸,迟缓的点了点头。
      “阿高,那你一定要吃好喝好,等我……等我把你救出来。”
      “好,我的好殿下,阿高等着那一天。”
      阿高终究还是走了,他略有些跛的背影,长长久久的印在萧桁心上。每个午夜梦回,都会成为他勇往无前的动力。
      因为,阿高还在等着自己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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