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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谢琰没打算强留此人在此,但她主动要呆,还到处逛,也就由了她。崔玄寂的信里写,小心南康王近日出京,很可能往南方去刺探世家大族的虚实去了。信中明确建议不要阻拦南康王,免惹是非,如果遇到了就提供帮助和保护。谢琰见信,心说既然为了刺探而来,必然会来看我家的情况。既然要来,管她何种形式,我只管坐等。我既无愧天地,怕什么你查我查的?
      但是出门打猎完全是日常生活,她丝毫没有想过出门打猎会遇上疑似南康王的人。春天草木萌发,为防止兔子成灾,她常常组织家兵和宗族出门打猎。那天意外看见一只鹿,就想追追看,并不十分想杀了它。哪知道天降大雨,众人在官道一侧的树林躲雨,恰好看见小路走来一群村痞。她山阴世族第一门户,霜落城的城主,怎能纵容私下械斗?这才撞见这主仆二人。
      那戴面纱之人,就算之露出眼睛,依然顾盼生姿,立于众人之中,自有一种超然脱俗、遗世独立的气质。仿佛周围就算有千军万马,她若不理不睬,就分毫也侵犯不到它。
      谢琰向来以为,只有在山水与天地自然之间才能找到这种美,没想到它也可以存在于活人身上。
      不,应该说这人本身就是这种美,她是美的产物,是美本身。
      此人说自己是陇西李氏的幺女李章,自小就在建康城外的开善寺清修,此番感到建康纷扰,就出来散散心。谢琰没打算全信。此人衣着虽不华丽甚至刻意简朴,但件件都是好材料,又不知民间疾苦,必是建康富贵。但面纱与挂链实在使人怀疑。谢琰没问,知道这人大可以说戴面纱是我陇西遗风,或者此番出来不想惹是非之类。但太巧合在她看来就是反常。要是哲珠说我家姑娘因为太过美丽,不想惹来路上的浪荡子所以遮面,她倒还愿意信上一信。
      无论她是李章还是南康王,谢琰奉她为上宾都是应该。从山阴到霜落,谢琰一路陪她逛的看的都是真实的不造假的,事先无人通知,事后也照旧如此。谢琰猜测她不日便要说多有叨扰,然后不是要走,就是要自己到处看。果不其然,凤子樟第二天早晨就主动提出能不能自由走动,谢琰当即应允。凤子樟找了许多借口,谢琰直说姑娘为何如此客气体贴倒给我省了很多事云云。俩人心里都觉得客套得真累。
      她不想现在去查这人到底是不是凤子樟,是与不是她都无所谓,是与不是她都会这样做。
      凤子樟主仆二人现在山阴县城里逛了几日,因为假托游山玩水,不敢每天都实实在在地到处打听。不知道是不是和谢琰在城里转了一圈的缘故,没人再来找她麻烦。她们找普通百姓打听山阴一带世族的情况,重点问的还是谢家如何。没想到对于那四家各有非议,对于谢家倒是一致称颂。凤子樟不敢尽信。直到这日遇见一个摆摊的农妇对她们大说特说原先霜落城中的故事,她心中的天平才开始有所偏移。
      农妇极其热情,说到激动处,虽无口沫横飞,已然手舞足蹈,生怕言语不够表达她对原先主家的感谢。“你说你,”凤子樟打断她道,“原先是谢府的奴婢?”
      “是啊,不然姑娘你以为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现任城主小的时候,我还给她做过饭哩!”
      “你怎么出来的?”
      “出来?我本来不想出来的!呆在霜落城里多好,有吃有喝,主家也不欺负你。是我那个丈夫想种自己的田,儿子想参军。我朝律法,奴婢之子是不能参军的,于是就赎出来了。”
      “你们现在种的田地哪儿来的?”
      “主家给的啊!我跟我那丈夫说,自己种,赶上荒年,一不小心就被人买去了,不如求主家换我们做佃户,做主家的佃户,交租虽然一样,耕牛借来比别家便宜得多!又不仗势欺人!结果我去求城主——”
      “那时候的城主是何人?”
      “是现任城主她爹呀!”
      凤子樟还想问谢忱品貌如何,农妇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继续说谢忱如何准了自己的要求,如何让自己赎买了一家子的身份,如何给了自家一块不错的田地,如何借了一头耕牛,夫妇二人靠着这田地和牛如何在山阴城盖了房子,如今还打算如何做点小生意。“总之啊,千恩万谢!千恩万谢!就是我那个儿子,也是小时候和城主大人一块儿才认得几个字,去年又托城主大人的福,写了一封信给崔家的大少爷,就到江夏郡从军了!”
      凤子樟点头,知道谢琰的母亲是崔家另一个女儿崔佟,因此找镇守江夏的大表哥崔玄策安排个人,也不是难事。“像你这样,从谢府里出来的奴婢,多吗?”
      “说多也不多,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想出来。”
      “你所知道的有多少?”
      呆了数日,抽空写了漫长的回信、通过官驿渠道把信送回建康了。这天准备说走就走,不给谢琰挽留她的机会,谁知凌晨就下起瓢泼大雨,清晨也毫无雨停的趋势,凤子樟让哲珠去把行李拆开,干脆多留几日。然后自己在走廊上就遇见了谢琰,“连日不见,城主大人好忙。”
      “姑娘说笑了。我都留在府中,却不见姑娘影子。姑娘这几日去了哪里?”凤子樟遂将在山阴城中的见闻一一道来,对别家的臧否也说,对她家的称赞也说:“我在建康时,不曾听闻这些事情。到贵宝地之前,听说的都是被欺压的事情。没想到在这里倒都听说的城主大人乐善好施。”
      “都是父辈的意思,我循例执行罢了。姑娘往下有什么打算?想去哪里?”
      “这雨势瓢泼,我怕山路难行。准备等雨停之后,过上一两日再说。打搅你了?”
      “不不,姑娘想呆多久呆多久。”谢琰抬头望着细密的雨丝,“姑娘可喜欢雨天?”
      凤子樟也走到回廊边赏雨,“豪雨不止,就不喜欢了。若能在山中幽静之地于雨天奏琴,才是好的。”
      “后面山上就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姑娘可愿与我同去?”
      回廊繁复,谢琰在前,凤子樟在后,谢琰一路叫她小心楼梯。走了一会儿,方在半山腰处的楼阁停住。谢琰上前将窗子推开,果然可以将霜落城尽收眼中,周围近处是竹林远处有松柏,雨丝唰唰落在树林中。阁内案几齐全,还有一把琴独置一旁。
      “这是你的吗?”凤子樟一见有琴,就技痒难耐,痴病就要犯。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着急走上去,先问了一句。谢琰从袍中变出自己的笛子,“这是我的。那是舍妹的。”
      “哦?我这数日为何都不曾见过她?”
      “小姑娘爱出去玩,你来的前一日她刚出去,这几天还不打算回来呢。”
      “去了何处?”
      “找我伯父打铁去了。”
      凤子樟坐下,笑道:“我曾听闻,谢家有位大才子,换作谢忆的,精通天文谶纬、风角望气{39}之术,性喜山野,一直隐居,又说他除了方术之外的爱好就是打铁,可是你说的这位伯父?”
      “正是。”
      “难怪。难道令妹也好打铁?”
      “她哪能啊。她只是喜欢二伯父那个隐居的好地方罢了。”凤子樟笑笑,两人对坐无语,只听雨声。一时雨声渐小,趣味不再,凤子樟问道:“你刚才说,祖训要你乐善好施,想想你家祖训,倒与别家不同。”
      谢琰笑了,“有何不同?”
      “我家无非要我兄长尽忠报国,奉凤氏为正朔。我这一路看这些别的世族,未知其家训如何,反正不像你这样不贪不佞,总是能占多少占多少。就是释放奴婢,也只有你家这样豪迈。”
      “姑娘可知,我家的奴婢都是从何而来?”凤子樟看着谢琰从阁外的柜子里自然拿出木炭和火炉,不一会儿煮起茶来。“现在朝廷禁止流民南渡,都安置在广陵,但还是有许多偷偷渡江过来的。我家的奴婢就多是一些穷困至极走投无路的渡江者。虽然说大部分做奴婢的都是这样,但我家从来只收那些最穷最病的。若非实在无法,何人愿意为奴?我家厨房有个专管烧火的老头,来时为匪盗所伤,没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腿。他无依无靠,只求卖身为奴,得一口饭吃。会稽郡中,世族宅邸无数,但谁也不想要一个没什么用处的人,所以我就把他买了。买来先治病,治好了看他行动不便,只让他烧火。我家奴婢,多半是这样的来历。所以——”说到这里,她笑起来,“常有其他世族嘲笑我谢府膳食不精,家奴水平不高。我也无话可说,人家嘲笑得对。”
      凤子樟默然不语,谢琰把茶递给她,继续说道:“我小时候,还曾问父亲母亲,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在山阴设收容施舍之所,让贫苦百姓养好了再走,或者从其他家手里买来放了也好。父亲笑而不答,母亲则说,你想一想,举一家之力,就算能照顾很多人,让其他世族怎么办?人家既没有你的能力,又需要这些奴婢;而这些奴婢,暂时豁免得了自由,或无一技之长,或者耕种不善,遇到荒年,身家还是会被掏空。你这样做,也无非延缓了这些人沦落为奴的过程,甚至变相加重那些正在为奴之人的劳役,甚至引发逃亡,到时候捉回去,面临的更是苦役和毒打{40},到底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呢?天下之事,有你能为的,有你不能为的,能为则尽力为之,不能为就蛰伏等待,尽力做些别的也好啊。我也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家祖训,说圣人之道乃天赐圣人、圣人传于我家,封地与富贵,也是皇恩。说到底我家无非是看守与传道之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41}’,于其追求富贵权位,不如追求自己人格和才华的提高。富贵与权位得之侥幸,是天降之任,应当兢兢业业,修养自己,提高能力,帮助他人,若国家需要,则匡扶社稷{42} 。负天下苍生之任,当以天下苍生为念。”
      凤子樟听她说完,点头微笑,继而道:“果然世代诗书之家。只是你胸襟宽阔,远胜许多人了。”
      “姑娘过奖,我胸襟并不宽阔。”
      “哪有这样自谦的。”
      “不信你就要问着琴的主人,我从小欺负她,和她抢东西,从来不是个好姐姐。”
      凤子樟笑,“我说你胜过他人,是相对于我——”她略一停顿,讶异于自己差点儿说漏嘴,“在建康听说的一些人。”
      “哦?我很久不去建康了,难道建康世族子弟们变得好斗了?”
      “不是好斗。他们……不但自矜自是,而且永远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世族子弟,难免如此。我这样混闹长大的,才是例外。”
      凤子樟冷笑道:“老子云,‘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43}。’这些世族子弟,好言老庄,却从来不懂这个道理,实在是可笑。像你家祖训所说,富贵本为侥幸,难道上溯七代世传诗书,就比别人了不起到哪里去?上溯百代千代,你我之祖或许也不过黄帝族人中一个小小士兵罢了。何来这许多骄傲?”
      谢琰哈哈大笑,“姑娘一语中的,来,以茶带酒,我敬你一杯。”
      两人笑而对饮。饮罢,凤子樟问,这琴可否借我一弹?谢琰说尽可,“反正我欺负她欺负惯了。”
      凤子樟笑,上前奏了一曲。谢琰颇有以笛相和的念头,但念及对方看她也许并非相熟之人,只好作罢。一曲终了,外面听得山下一连迭声的喊叫,声调高而嗓门大,声线柔软活泼,就是语言不那么客气:
      “好啊谢琰,我一回来还没进家门呢就听见你又背着我弹我的琴,我告诉你我今天非要扒你的皮不可!”
      凤子樟端坐琴前不动,笑着待罪。谢琰向她苦笑以示抱歉。等到人随声至,凤子樟眼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短打胡人装扮,粉白相间的衣服上落了点点水渍,头上的金钗坠子摇晃不停,可见是怒气冲冲跑上来的。谢琰见她,佯怒呵斥道:“有客在,你胡闹些什么!”这才将谢璎引见给凤子樟。谢璎虽然对她姐姐言语十分不客气,见了贞静温柔的凤子樟,却立刻换了语气:“我就说,老远地听见这曲子悠远绵长,就不像你这个轻浮乖戾的家伙能弹出来的!”谢琰立刻回嘴,谢璎却不理她,和凤子樟说起弹琴来,立刻把亲姐姐晾在一边。
      说得够了,趁喝水之机,谢琰把话题引回来,问谢璎此番去小住情况如何。谢璎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末了补充:“回来的时候我可算回到人间了。路上还听说建康出了一件事。”
      “出事儿?”谢琰猜凤子樟多半要问,就代为开口,“什么事儿?”
      “说陛下在宫中推行胡服,陆瑁上疏,以为不可;陛下说既然如此,就当陆瑁弹劾她,罢朝十五日呢。”
      “推行胡服?”谢琰和凤子樟异口同声地诧异道。

  • 作者有话要说:  {39}均为魏晋时流行的方术。谶纬,是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纬之术大致可以解释为利用求签或其他手段得到一些谜语,基于谜语做出预言,多为政治类。风角,就是看风的方向来占卜凶吉。望气,顾名思义是望一个人的气来预言,比如史书中很常见的某某出生的时候产房里有什么光彩啊(所以后来富贵),往哪里看说那片地方有“天子气”后来果然就出了圣人啊等等。就史书记载来看,有的极为附会(“大楚兴、陈胜王”),有的仿佛神通。
    {40}按照历史上真实的奴婢制度,当时奴婢释放得自由只有三个途径:皇帝下诏释放,主人家主动释放,自己赎买。而主人家对奴婢有完全的处理权,私自逃亡乃是非法。就是一种奴隶制。
    {41}《论语-颜渊》:“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42}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
    {43}《老子》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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