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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四月初二的时候,宫中家宴。凤子桓坐在御座上,下边是自己的两个女儿和两位妃子。属于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凤子桓打算让它永远空着。而崔玄寂站在殿门口。等到家宴完毕,她护送凤子桓回宫。按理,凤子桓准备就寝期间,她得在外面,不能进去。今夜凤子桓刚洗完头发,不着急睡,散去服侍的女官,然后叫她:“玄寂,你进来。”
      “陛下。”她走进去,看见凤子桓散着头发,衣裳清凉,透薄的外衫下,锁骨都隐隐可见。她从未见过凤子桓如此,害怕脸红再被凤子桓看见,立刻撇开目光。没想到凤子桓还叫她走近一点。她上前去,立在半道,凤子桓瞧见她脸红,柔声道:“你要不要一起吃点点心?朕怕你光看着我们吃饿了,而且朕也没吃饱,准备问问有什么,再吃点好了。”
      崔玄寂真以为她是饿了,抱着随她的心情,就说陛下想吃就传吧,我去替你通报。凤子桓说那你自己问御膳还有什么吃的,挑你喜欢的。等到了宫门口,她还是问陛下平日里喜欢的是不是这几样。
      “今日家宴,你可觉得麻烦?”
      “陛下说麻烦是什么意思?”凤子桓最终得到的还是自己喜欢的小菜配白粥,崔玄寂念着她饮了酒,应当解酒,不能再吃多了。
      “朕往日不觉得,今日忽然觉得宫中女官们,宽袍大袖,层层叠叠,十分麻烦。你看见仙婉没有?”
      “陛下是说宁妃娘娘举杯不便吗?”
      “仙婉从来那样,今日病刚好一点,举杯更加举不动。你平日里不曾见过段妃穿鲜卑衣服,朕觉得她那种小袖短衣,大为方便些。人家北地胡族,女子衣裳简便的多。而我们给女儿家准备的衣裳就是怎么不方便怎么来。而且,制作这些纹绣精细、材料不菲的衣服,也非常靡费{44}。好看当然也好看,但是不方便。宫中如此,下必效之,于国家不利。你觉得呢,嗯?”
      说完她就认真喝粥了,把麻烦的问题扔给崔玄寂。崔玄寂无可奈何,幸而和她也相处一阵子了,知道凤子桓不喜欢绕弯子,虽然揣度上意是犯忌讳的,但凤子桓似乎对她别有宽待,于是张口便说:“陛下是想在宫中给女官们改胡服?”
      “也不是尽胡服,朕希望能改一改现在的装束,结合一下南北的不同服装,本着好看、实用、节省的原则进行改革。”
      “臣、不,我以为……”
      凤子桓抬头看着她,她感受到那目光,那目光在等待她回答,带有些微的温度,似乎比看别的臣下多一点点。崔玄寂享受这种目光,因为这种目光意味着比别人多一点点的在意。
      多一点点就好,她明白,再多也不会有了。何况现在也吃不准凤子桓为什么对自己青眼有加{45}。说揣测上意,其实她只是在某些想法上和凤子桓有着天生的一致,所以能够理解。但到底年轻,不能猜测到凤子桓其他许多算计。她也不打算去考虑那些算计,她只想以真心侍君。
      “我以为,好则好,就是要小心有些世族子弟必然会因此不满,进而谏言。”
      “谏言?哈哈哈哈!那就来吧!”
      两人吃完,唤人来收拾下去,凤子桓依旧不打算睡,留着崔玄寂说话,“朕近日反复思考,觉得朝中缺乏像你这样的人才,从朝廷到民间,风气都过于虚浮软弱。如此下去,是无法战胜北方的夷狄的,朕有意从宫中开始,小事做起,风俗改化,渐渐才能积累出实力,以求克复中原。”
      “陛下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有的人心中华夷之辨大于一切,让他们效法本就看不起的夷狄,是不可能的。”
      “取长补短也不能?”
      “陛下,这些人原就否定自己有所短,而别人所有长。”
      凤子桓冷笑道:“朕不知他们竟然可以如此狂傲。”
      “陛下欲行之路,必然艰难困苦。”
      “那玄寂你可愿意陪朕一起?”
      “当然。”她说。她知道凤子桓不见得是真心的,但她自己是就好了。
      “你越来越像崔仪。”凤子桓说完,起身就寝去了。而崔玄寂推门出去,值班站岗。
      次日四月初三,凤子桓诏令两个妃子来一起用晚膳。收到这个消息的宁妃朱仙婉和段妃段岂尘都觉得很诧异。昨天才一块儿吃完饭,今天又是干嘛?按理皇帝一个月也不想见她们一次,要是见了,不是到了需要问候后宫诸事是否安康的时候,就是她们有事要找皇帝的时候。这里面朱仙婉见皇帝见得比较勤,段岂尘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帝对她也如此。段岂尘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就是皇帝养的金丝雀,虽然她有苍鹰之志,最终还是沦为深宫中的金丝雀。
      时候快到,朱仙婉直觉凤子桓今天是有事,于是准备早一点过去,她也很久没和皇帝单独呆一呆了。女官问她今天穿什么去见皇帝,她说还是紫色襦裙啊,女官说今日场合随意些,娘娘要不要换个鲜艳点儿的。她想了想,“那就换那身鸦青的。”女官气得简直想翻白眼儿,硬给她拿了个金步摇。结果朱仙婉看了一眼,道:“换一个吧,这个太招摇了。”女官只好给她拿了个金簪。
      “臣妾参见陛下。”
      “哦?你来了。来这么早,先坐下。”凤子桓还在办公,朱仙婉在一旁坐下。
      “臣妾打搅陛下了。”
      “无妨,没什么要紧事。”
      十几年前,她私下叫凤子桓姐夫。后来入宫以后,一度难以改口。凤子桓私下也不在意,但她在意,改了很久,现在改过来了。其实她喜欢叫凤子桓姐夫,何况现在两位皇女叫她还是叫小姨。也只有她自己强迫自己。
      看着凤子桓收起奏疏,放下朱笔,她问道:“陛下近来可好?”
      “朕?朕好着呢。你呢?病好些吗?”
      “谢陛下关心,臣妾好多了。”
      “后宫之事,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陛下说笑,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是啊,所以——”
      凤子桓停下了,朱仙婉也听见女官通传段妃到了。“臣妾参见陛下。”朱仙婉回头看去,看见段岂尘今日穿了一身棕黑配大红,配金钏金簪金花钿,阳光从背后照过来,从地砖折射到身上,相当耀眼。她心里一阵嫌恶,又别过头不看段岂尘。倒是凤子桓说了一句,“平身。今日穿这么艳丽?”
      “天气这样好,”段岂尘起身,朗声回答,往里走去,看了一眼朱仙婉就收回眼神,“不穿得艳丽些,如何对得起这天气?”
      凤子桓笑了,让女官传膳。
      三人一道吃饭,一开始说点天气和不痛不痒的小传言。等到饭毕饮茶,凤子桓道:“按理后宫之事,除开一般常务,一年大事也就只有仙芝的祭祀典礼。今年也就多出宫女释放,是吗?”
      朱仙婉点头,“是,已三年了。”
      “嗯,名单拟好了吗?”
      “元月里就已拟好。”
      “好,每次释放宫女,正好也是给新入宫的宫女做衣服的时候。朕以为今年这次,正好可以做些改变。”
      朱仙婉主理后宫事,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维持。凤子桓对她如果有要求,她就照办。“陛下是想?”
      “朕想要——”朱仙婉看着凤子桓,凤子桓把目光移向段岂尘,“让段妃主导,你来辅助,把女官们的服装稍加改动,学习一些北地衣服的长处,不要这样宽袍大袖得过了,省点衣料,又能让她们平日里工作方便点。”
      朱仙婉尚在诧异,凤子桓也没看她,对着段岂尘说:“段妃以为如何?”
      段岂尘在宫中本来是无所事事的。凤子桓对她的所有要求都会满足,虽然她从不提出过分的要求。朱仙芝与朱世瀚先后去世、朱仙婉入宫后,凤子桓让朱仙婉主理后宫事,但凡大事必须与段岂尘商量,段岂尘有否决的权利。如果两人相持不下,则上奏皇帝。但段岂尘懒得否决。她曾经与朱仙芝那样斗,朱仙芝都让着她,而且那时朱仙芝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等到朱仙婉进宫,她已经没了那样的心气。既不斗,也不管,最好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已习惯了笼子。享受浮华之物,如今竟成了她唯一的兴趣所在。
      如果还有一点别的兴趣,就是偶尔还原一下家乡的生活。但不能还原得太真切,因为越真切,就越不是,就越思乡,越痛苦。
      “陛下圣明!”她高声答道,心里喜不自禁,看了一眼略显惊讶的朱仙婉,继续快乐地回答道:“臣妾也曾觉得宫中女官们的服饰颇有不便,又十分靡费材料,若能吸取北地服饰之长,定能俭省材料和宫中开支,女官们工作起来也会更方便。譬如袖口……”
      段岂尘说起衣服,滔滔不绝。不知凤子桓心情为何如此好,就任由她说。而朱仙婉在一旁听着她说个没完,心里越发烦闷。
      “陛下,”好不容易凤子桓听够了,打断了段岂尘,朱仙婉连忙补充道:“宫中服饰,是天下人模范的范例。动辄改为胡服,恐怕引来不满啊。”
      “不满?你担心谁不满?”朱仙婉不好说,凤子桓也不给她机会:“外面的事,你们无须担心。那是朕要去面对的。再说,朕从不打算直接让宫女们穿胡服,朕希望的是你们二人通力合作,稍加改造,吸收北地服装的优势,俭省,方便,仅此而已。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维护一些什么,你们商量就好。朕只要成果。”
      朱仙婉无话可说,她从不善于据理力争,只好答应。和段岂尘约定明天下午到段岂尘的宫中与她商议。“烦请姐姐将用于参考的衣裳准备好。”她很恭敬地说,段岂尘点头,带着几分高傲,说了句“好”就走了。朱仙婉立在原地目送她,心里随着春风送暖,烦闷中竟然生起一丝愤怒。
      六月随着朱仙芝的祭祀典礼结束,宫女便要外放,新人再招进来。现在到那时还有两个月,服饰图样要确定,还要赶制,其实刻不容缓。想到要去配合段岂尘,她就心烦。那家伙高傲冷淡惯了,这么多年了总对自己爱答不理,自己和她商量什么事,她总是很随便地看看,说几句冷嘲热讽的话就算了,根本就不打算参与后宫管理。天晓得怎么这时候赶上这么一件事?平日里不爱管事嘴皮子都那么讨厌,这下主管这事儿了,那嘴皮子岂不是更讨人厌?
      朱仙婉长于儒学世家,不像凤子桓主要只接触过她父亲朱世瀚,她从小打交道的叔叔和兄弟们都是以儒学为圭臬的,她很清楚如果宫里全都穿上异族服装,无论是匈奴、氐、羌、还是段岂尘的鲜卑,他们都不会容忍,他们心里只有自己。
      她想起父亲要求凤子桓娶自己的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觉得去世的姐姐是父亲的政治工具,自己也是。父亲对自己说,你弟弟是不中用的,我们家只有靠你了。
      靠我?靠我干什么?把我送到这宫里来,徒有皇后的权力,没有皇后的地位,进不能生育皇嗣,退不能照顾家族。说朱和之不中用,留着我在宫里他就能不被免官了?皇帝根本不会因为我而对朱家有什么更多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来自于姐姐,姐姐走了,剩下的感情只是在不断的消逝。我留在这里,不过只是个特意为姐夫而设的无用提醒罢了。
      朱仙婉从来都没有恨过父亲,姐姐,弟弟,或者其他的亲人,以及皇帝。她就恨自己。恨自己从未为自己主张过什么,总是服从别人的意志。
      回到自己宫里,年长女官们议论着段岂尘今天高傲的姿态何其可恶。说着说着就说起当年朱仙芝的死,当时宫中一直传言是段岂尘下的手,是她用了什么北方鲜卑才有的毒药云云。朱仙婉听到,立刻喝止了议论:“你们都是宫中老人了,不知道宫中规矩,在这里胡乱议论什么?还要叫外人说我治下内外亲疏有别、不公不正吗?”
      朱仙婉就从不相信这个传言。因为段岂尘根本就没有必要害死朱仙芝;相反,没有了朱仙芝,她在这里会更加不好过。虽然总觉得姐姐当初对段岂尘那么好没有必要,但是不对她好,难道斗个没完吗?她不会有孩子,不会有未来,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罢了,都是往日的事了。明天该做的还是要做。
      第二天,朱仙婉有意换了月白配牙色的衣服,稍微鲜亮点,带着一点比较之意去找段岂尘。没想到走进段岂尘宫里,异域熏香和乳酪的味道阵阵袭来,她有点儿头晕。
      段岂尘出来欢迎她,穿了大红的鲜卑衣服,比昨日更加耀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44}注意:此处及以后本文中有关服饰的部分都是为剧情设计、角色有目的地说出的话,不代表作者对于传统的汉族服饰的观点。
    {45}“青眼有加”出自阮籍。阮籍能做“青白眼”,青眼就是黑眼,两眼正视;两眼斜视,眼球上白的多,就是“白眼”。阮籍对待不欢迎的人,就用白眼看他;对待欣赏的人,就用“青眼”。后来就衍生出此成语来表示对人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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