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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   “你在这儿干嘛呢?”
      称呼如此直接,朱仙婉确定这时候的段岂尘是真的没完全醒,也就不跟她客套,段岂尘不太清醒的时候跟她客套只是浪费时间:“我来这儿看看你,怕你喝多了不舒服,带了醒酒汤{93}。”好几副呢,她想,生怕不够你喝的,“结果你一直睡着,我怕你出事,就一边守着你一边打发人去叫太医了。”
      “唔……”段岂尘先是捂着额头,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然起身跳下地来奔出去了。朱仙婉都来不及喊。好久之后段岂尘才回来,样子像是清醒了不少。“我……我是应该先喝水,还是先喝醒酒汤?”
      朱仙婉笑了出来,“你从来没有喝过?”段岂尘摇摇头,朱仙婉诧异地问段岂尘和她身边的鲜卑婢女:“你们鲜卑没有这等风俗?”婢女摇头,“那喝醉了就硬撑着?”
      鲜卑婢女还没说话,段岂尘在一旁叫起来了:“我们鲜卑人,哪有喝醉过!”然后就瘫坐下去。朱仙婉差点笑出声来:“得了得了,你还是喝醒酒汤吧。”然后便对自己的贴身侍女和鲜卑婢女使个眼色,两人立刻去小厨房拿一直温在灶上的醒酒汤。不一会儿三碗两碟上来,段岂尘看着,发直的两眼微微有了一点疑惑的波澜:“这都是什么?”
      “醒酒汤啊,鱼头的,陈皮的,最后是八仙醒酒汤,味道从咸到甜,从重到轻,还配了两道解酒的小菜,竹笋炒茄子,还有凉拌的糖醋白菜。”段岂尘看着眼前放满一桌,不是水就是素,“你就啥也别吃了,今晚上就吃这些吧,啊。”
      这怎么吃!她拿着筷子发呆,手举在半空。
      朱仙婉来的时候亲自把食盒送到厨房,与她亲厚的鲜卑婢女见了笑起来。她问笑什么,婢女说没饭没肉,大约段岂尘是吃不饱的。
      “怎么啦?”她故意问段岂尘,“没、没什么。”段岂尘心想人家一片好意,总不能说没肉没饭我就不吃了吧?何况人家明摆着怕自己醉死,一口气带了这么多好东西来。汤汤水水的一桌子……
      “这……三个醒酒汤,我该先喝哪一个?”朱仙婉说鱼头汤,然后陈皮汤,最后八仙汤。她看了看,确信鱼头汤里没有鱼头,心里默默叹一口气,端起来就喝。朱仙婉让她慢点,于是在喝汤的间隙,她问朱仙婉,这都是你做的?
      朱仙婉说这些我基本做不动了,“没力气拿刀。”
      段岂尘笑得差点呛到。
      自从上次的冰酪之后,朱仙婉就像找到了人生的新乐趣一样,居然开始学习做饭。但她遇到的阻碍不小,第一道门槛就是拿不动大菜刀。如果拿不动刀,就别提能安全地切菜切肉,更遑论切好;刀都拿不动,也就免了动锅子了。她学厨之路在这方面是走不通的,就算她宁愿违背父亲曾经反复说到的“君子远庖厨”,她实际上也近不了庖厨。
      没法切菜切肉,做个点心总可以吧?哪知道白案道路上的阻碍是一样的:揉不动面。她又固执,认为要是面都由师傅帮她揉了,那怎么好说这点心是自己做的?最后,只能在繁杂的皇宫美食里,捡了几样她的力气可以支撑的学一学,比如炖汤。
      为此没少找宫内负责皇帝饮食起居的窦尚食{94}讨教和要东西。窦氏是朱仙芝带进宫来的,一直坚持工作,拒绝外放出去。理由是自己已经是孤儿,出去也没有亲人。凤子桓感谢她的忠诚,于是把她升格为专门负责饮食起居的女官头子。窦氏偶尔亲自把材料送到朱仙婉这里来,四处找不到人,竟然在小厨房外的回廊上见到朱仙婉在看书,问她在干嘛。朱仙婉很自然地答道:“我在炖汤啊。”
      而在朱仙婉学炖汤的日子里,段岂尘干得最多的事情,一是当凤熙学琵琶的编外老师,只要凤熙来她就放下一切事情去教——即便她没什么事情。只有一次,凤熙遇见她换了鲜卑衣服在跳舞,凤熙看得呆了,反应过来,立刻叫唤着要学。
      结果被段岂尘阻止。“你得先把琵琶学好,咱们再讨论这个事儿。”
      她干的最多的第二件事就是和朱仙婉聊天,打发时光。本来往常处理宫务都是在朱仙婉那里,但是近来新入宫的宫女们多有穿改良过的衣服不太习惯的问题,有所求助,朱仙婉总不好每来一个都往段岂尘这里引吧?于是干脆自己本人过来好了。过来正好凡事都能抓住段岂尘商量,让这家伙再也没处跑了。本来朱仙婉还怕段岂尘恼怒,没想到对方一点儿也不觉得——合着她平日里也无聊。没事儿的时候呢?
      没事儿的时候净聊天,好几年维持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一说话就要互相讥讽的两人天知道怎么地就能找到一堆话聊还没完了。说鲜卑各部的风俗人情,说西域各族的传闻奇异,说中原正朔的历史故事,说琵琶、阮还有瑟的演奏,甚至说世族的小道消息,以为笑谈。这一日一日的过,竟然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过的。至晚,朱仙婉就回去了。一日回去的路上,她的贴身侍女忽然说,真想不到咱们家娘娘会和段妃这样要好,再也不冷冰冰地称呼什么姐姐妹妹了,以往怎么料得到?
      朱仙婉一愣,是啊。
      段岂尘如何不是?她差点儿就想给朱仙婉跳舞了。也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继而想到跳舞应该选在有特殊意义的日子的时候,她反应过来,这一切发生地不知不觉,始料未及。
      前两个醒酒汤的碗已经空了,她对着素菜有点儿发愁,还是勉为其难对这白菜下了一筷子,却发现朱仙婉带着笑容望着她。这笑容有点儿陌生,大概可以归类为“不怀好意”,但是因为朱仙婉的性格,又不见得有那么不怀好意。
      “没肉,你真的吃得下去?”朱仙婉笑着问,段岂尘想分辨,又想说实话,紧张起来,语无伦次:“我我我,我就不能,我——”怎么也不能回到能言善辩的自己,她一脸沮丧,真是喝太多了。
      朱仙婉笑弯了腰。命人把粥端来,“我还能亏待你啦?”放在段岂尘面前的是一碗热粥,段岂尘看看里面的肉,大约是猪的内脏之类。“这粥我从别人那儿学得,好消化,又好吃,还适合饮酒过量的人。”段岂尘闻见带着一点姜丝香气的味道就口舌生津,不再客气,呼呼啦啦地就吃,甚至没空搭理朱仙婉。等到吃完——吃的啥也不剩——她才抬起头来问道:“这样,嗯,市井的菜,你从哪儿学得?谁教你的?”
      朱仙婉说厨子啊,“我家以前的厨子。”
      段岂尘诧异道:“你家厨子,竟然也做这种菜?”
      “我家厨子会做,不一定经常做。爹爹不在的时候,得为弟弟做啊。”
      “啊……”段岂尘长叹一口气,“那我要感谢国舅爷。”
      朱仙婉难得在别人提到她那不成器的弟弟的时候笑了:“谢他?你要是来日遇见他,喝酒不要把他灌死,我就先谢谢你了!”
      “啧!说这种话,好像我生来就是来灌死人的!”
      “你这次和陛下喝了多少酒?”
      段岂尘先是一愣,“你坐我旁边你不知道?”
      “我没数啊,你们俩喝成那样,我都没法儿看。”
      “唉……我也不记得了,我就是喝完一开始那三大杯之后,陛下一旦举杯,我就陪三杯,陛下喝了多少杯?”
      “陛下后来用的和你的一样大,那么大的一觞{95},陛下喝了五杯吧,我记得。”
      “那我就是十五杯。嗝。”
      段岂尘在她面前毫不顾忌礼仪地打了个响嗝,酒味和菜味一块儿冒出来,结果两个人连带身边的两位婢女都笑了。
      “真是能,那一觞怎么也有三两{96}酒,陛下随便喝个一斤半也就罢了,你这一口气,喝了五斤酒啊!”朱仙婉还想补充说那可不是什么农家随便酿的浊酒,到底是宫廷造,说烈不烈,说不烈也不是水啊;段岂尘立刻接话道:“是啊,可不醉吗?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然后便趴到窗边,看了又看,“耽误你赏月了,咱们快出去,走!”说着就要起,结果站也站不稳,一个趔趄,扑到朱仙婉身上。
      段岂尘的美丽面容一下子靠得前所未有的近,朱仙婉已经来不及反应去看别的地方,只能直愣愣地盯着段岂尘看。时间就在这时候被主宰它的神拨慢,拉长,朱仙婉看见段岂尘的眼睛修长发亮,喝醉了的眼神迷蒙,鼻子这样高挺,薄薄的嘴唇自然上翘:她呼出的气息还有淡淡酒味,今天的酒是掺了桂花酿的,这样好闻。绝不像曾经叨扰她的朱和之身上的腐臭酒气。
      现在有很多世族子弟动不动敷粉熏香,肤白貌美的,怕不是只恨自己不如飞燕合德。朱仙婉不是觉得男子打扮就不对,反正女人都在皇帝在仕官,男人凭什么不能打扮?但是她总觉得男人打扮起来,好看固然也好看,媚固然也媚,但是有些天生的东西就是学不来。那种风流气度和美丽是属于女子的,只能依靠在女性的身体上。
      再说了男人哪来的这两团要命的柔软?
      段岂尘差点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幸好鲜卑侍女上来从后面扶住了前摇后晃的段岂尘,给她穿好鞋子。两个人出门的时候都有点脸红,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两人坐在庭院里,月亮刚刚挂在中央,又大又圆,光彩清丽。两人无言看了一会儿,段岂尘说,好月色怎能无歌?于是命人取来了琵琶,问朱仙婉想听什么。朱仙婉道:“凤熙选师傅的时候,那曲子真好。我倒是想听那个,只是这时候缺了人手也没法弹。还是你觉得什么好就弹什么吧,我都喜欢。”
      若照以前,她应该说“我无所谓”或者即便说“我都喜欢”还是意味着“我无所谓”,不过这次说的是真话了。
      但她到底还是朱仙婉,既想得太多,又善解人意:“你们鲜卑人,在月圆之夜会唱什么啊?”
      段岂尘说唱得多了,手一拨,就给她唱了一首,又一首,再一首。她用鲜卑语唱,朱仙婉听着听着找到了节奏,便打起节奏来。唱完一首,她总要问段岂尘,这首歌唱的是什么。段岂尘便说这一首是歌颂勇士,那一首则是说世事沉浮不由自主、不如欢笑,最后这一首则是说歌者站在雪山下仰望高山顶上的美人,美人是他的心上人。
      段岂尘虽然喝了酒,嗓子依然亮。唱着唱着觉得不过瘾,月光又亮,就将本在一边观看的凤熙的琵琶老师宿雾叫过来,把琵琶递给她,宿雾弹,她要跳舞。
      朱仙婉见状出言阻拦:“你酒没醒呢,路都走不稳还跳舞,万一一会儿摔了怎么办?”
      段岂尘笑道:“才是酒醉才要跳舞呢!不然跳不好!”
      朱仙婉还是想阻止,段岂尘直接走过去,双手放在朱仙婉的肩头,把朱仙婉按回座位上,低下头去对朱仙婉说:“你就看就得了,哈哈哈哈哈!”
      朱仙婉本来还想把脑子从模糊的震惊中——她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给吓着了,难道是段岂尘的美貌?——拉回来,想一想段岂尘是不是还没醒酒这回事,结果乐曲一响,段岂尘开始跳舞,她就没法思考这回事了,注意力全部被占用,没有一丁点儿富余。
      段岂尘其实知道自己今天不完全是喝酒喝醉的,因为好消息来得突然,过于高兴,心神便因为兴奋而沉醉了一半,再加上皇帝的好兴致,如何不喝多?自从来了建康,再也没有人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和她喝酒了。平日里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和别人一起,别人见了她的样子又要说她不懂礼貌,甚至以酒挟人,准备灌死一个算一个。只有皇帝豪迈如旧,根本不在意。她不是不知道皇帝武功很高,喝酒对她根本不是个事,自己是无论如何喝不过皇帝的;但是太高兴了,她要庆祝,她要以一个鲜卑人的方式庆祝。
      乐曲的节奏越来越快,她脚步如飞,让别人简直都要看不清了。在越来越快的速度里她觉得自己挣脱了一切束缚,告别了一切挣扎,灵魂即将升到无尽的天际,像鹰一样自由地翱翔。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中,她举着双手弯着腰,摆成美丽的姿势,笑着对朱仙婉道:“我们鲜卑人醒酒,就靠跳舞。”
      朱仙婉闻言笑了,段岂尘觉得她的笑容果然真如那见了几次的江南山水,温婉,克制,淡淡的就像还有点儿发青的脆桃子那么甜美。
      到江南这么多年,这一切对她还是陌生的。只是第一次陌生得美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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