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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   后湖在皇宫以北,平日里都是皇家举行宴会的地方。春秋季节受邀来此参加皇家宴会,是莫大恩宠。然而八月初来到此地的世族们,无论是否在朝廷为官,是从建康的寓所来还是从老家的祖宅来,都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不少人看向崔仪,崔仪面无表情。又看向两侧的羽林卫士,羽林卫士们个个全副武装,长枪短刀,雕弓羽箭,盔甲反射着阳光。
      这般肃穆,于他们而言恐怕不会有好事发生。
      不时,皇帝来了,卤簿严整,御辇辉煌,骑马陪同的卫士个个高大,崔玄寂本人骑黑马走在御辇一旁。御辇一停,众人从下马到列队,动作几近完全整齐,简直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气。凤子桓穿朝服,缓步走向主座,崔玄寂跟在后面,位列两旁的卫士们一对一对地跟上去,皇帝登台之后她们立刻环绕人群两侧,昂首挺立。不少跪坐下面的世族大臣简直觉得这下卫士的刀柄就要碰到自己的肩膀了。
      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凤子桓登台落座,崔玄寂站在她身边,照下面的人看来,二人像极了一位北方来的猎人和她手上停的猎鹰。女官宣礼,众臣跪拜,皇帝命平身。一时场内安静极了,连外面湖水拍岸的声音都不闻。忽然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凤子桓稍运内力,使得她的声音可以远播各处、清晰可闻:“朕今日召开大会,是为了向各位宣布庐陵王谋逆案的审查结果。本来,一件不成器的谋逆,案子一旦审结,发布一道圣旨就是了。但是此案前前后后,蔓生许多枝节,朕为公平计,既不能放走一个有罪的,也不愿意冤枉一个清白的,只好大兴调查。调查之中,朕听说,既查出来许多此前朕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也有一些被审查的爱卿们非常不满,认为朝廷污蔑了自己的清白。既然如此,今天我们就把案犯、证据,一样一样地摆上来,大家一起看看,有罪的无罪的,赏罚分明。”
      语毕,女官宣布将凤子松带上来。
      凤子松一直被囚禁在宫里。有人猜测她是被软禁,实则不然,因为凤子桓的怒气,她被迫带着手铐脚镣生活,吃的也不过粗茶淡饭。凤子桓以此发泄自己的怒气,倒是免了任城王凤子榉的罪,但是不准求情——此刻凤子榉就跪坐在下首,瞧见几乎是被人拖上来的亲妹妹,只觉大庭广众,羞愧难当。凤子松几日不曾好好吃饱,没有酒喝更是酒瘾大犯,此刻穿着囚服的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外伤,但面容憔悴,精神萎靡,路都走不稳,架着她的女兵们走着走着就变成拖拽;好不容易走到近前,按照之前崔玄寂的交代,直接把个皇室宗亲扔在御前的地面上。
      “庐陵王凤子松,你所犯何罪!”女官问道。
      “罪臣,罪臣身犯谋逆大罪,十恶不赦。”凤子松早已演练好的台词,准备今日表演一出什么叫“涕泪俱下、悔罪认罪”,此刻先将语调放平,酝酿一下情绪。
      “为何谋逆!”
      她就等着这个问题:“罪臣、罪臣本坐拥家财封国,实没有谋逆的心思啊!都是罪臣的国相陆虞和他的堂兄陆瑁蛊惑的啊!罪臣本不善国政,诸事都交给陆虞办理,罪臣在府上,镇日只是吃喝玩乐!那陆虞见陆瑁被免官之后,便将那厮招来国中,美其名曰到庐陵散心,不久便在宴会上将陆瑁引见于罪臣,与罪臣玩乐不休,渐成走狗斗鸡之友。然后二陆就趁机向罪臣进言说什么如今庐陵豪富,兵强马壮;什么他们与何处何处的太守是世交好友,如若起兵则天下应;什么建康宫中,何样事情分外好玩,若是当了皇帝,就可享尽世上富贵荣华、美酒佳肴、骏马美女:罪臣、罪臣、罪臣也是听了他们的一时谗言啊陛下!罪臣后来越来越害怕,但国政不在手中,军队也不由罪臣控制,举事之时,已来不及阻止,罪臣在举事后见并无多少响应,朝廷军队又四下围住,想要带人抓捕二陆,上京请罪,奈何实在斗不过他们,罪臣到后来是被扣在庐陵王府的啊陛下!!”
      凤子桓坐在上面听她这番添油加醋的说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笑起来了。酒囊饭袋,白痴蠢货,她想,你把罪名全部扣在二陆头上,叫人家看了实在鄙夷。何况你还给自己扣了一个“造反只为享受”的愚蠢帽子,叫人信吧,觉得你蠢;叫人不信吧,又觉得自己多虑。
      她在那里面无表情,凤子松则跪在地上望着她,眼眶里的泪水积攒地差不多了。她见皇帝姐姐不理她,又望向亲姐姐,凤子榉只是低着头;她再看向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崔玄寂,崔玄寂也没有表情:她以为这一番说辞求饶无用,于是拿出预备的后招——哭。
      哭得那叫一个惨痛,那叫一个嚎啕,那叫一个如丧考妣,她亲妈死了她都没这么哭过。由于过度投入表演,与她毫无关系的崔仪、樊登、顾衡等等都觉得太丢人了,没法看。但台上的凤子桓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恰在这对视的一瞬间,凤子松终于聪明了一回:她发现皇帝姐姐的眼神里有一点点的满意,原来凤子桓就是要自己丢人现眼。于是更加卖力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继续表达自己罪孽深重,既冒犯了皇帝天威,又牵连了自己的姐姐,还迫害了百姓,实在愧疚。
      凤子樟要是在场,听到这番精心挑选过地认罪词,会觉得凤子松或许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当人面临生死,还是能激发出一定的潜力的。
      凤子松正不知道要不要把二陆的事情也说出来,女官恰到好处的问了:“庐陵王凤子松!陆瑁陆虞与你商议谋逆时,是如何说的!如实招来!”
      凤子松会意,立刻开始添油加醋地描述当时自己在封国是如何没有权力,而二陆又是如何说自己人脉广阔、可以处理的。说到陆瑁说当今皇帝无道、推翻一定非常容易的时候,凤子桓打断了她。
      “要是都听你一家之言,岂不是有失偏颇,咱们为公平计,应该把陆家兄弟也请上来。来啊,把陆家兄弟压上来。”然后摆摆手让凤子松跪到一边儿去。凤子松简直要站不起来,崔玄寂对两名卫士使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像拎口袋一样将凤子松带到一旁,挨着凤子榉。
      下面坐着的世族子弟们听说要宣二陆上来,也就懒得去思考皇帝这番说辞简直近于无耻了。
      二陆上来,皆是备受拷打的样子。出人意料的是,陆虞嘴硬,什么都没说,挨的打却显然没有陆瑁多。陆瑁大嘴巴在里面胡说一通,依然没有免了好一顿鞭子。二人被押到近前跪下,女官问二人为何谋逆,陆虞直言不过权欲熏心,倒是坦荡荡;陆瑁还是那一套说辞:“无道之君!人人得而诛之!”
      他的声音回荡着,就像不详的雷声。崔玄寂眼尖地看见下面有人在颤抖。
      凤子桓笑了,也像雷声隆隆:“你谋逆犯上;言语侮辱朝廷与皇帝;作为匪首,抢夺民脂民膏,打死的人命就好几条;还企图沟通世家大族,拉帮结派地造反:你倒有理由出来指责朕是无道昏君了?嗨呀,连你的檄文,都是这样的笑话。”
      陆瑁反击道,说就凭几句话,就在建康城里大肆搜捕,可不是无道是什么!凤子桓大笑起来,心说这个陆瑁今日可真是乖巧,“你要证据?给你证据!”然后点头示意崔玄寂,崔玄寂大喊一声:“抬上来!”
      羽林卫士们将好几捆厚实的写满字的白绫扛了上来,列队成排,按照世族们各自被安排好的座位,两人一组站好,崔玄寂转身请示凤子桓,凤子桓点头,崔玄寂转身,环视一圈,厉声命令道:“展开!”
      卫士们快速地将写满字的白绫展开,上面写满了涉事者往来书信的日期和里面的一些要紧字句。有的好有的坏,有的放在那里就是杀头的罪,有的只是柴逊一般的不告发之罪。卫士们把白绫放在地上,从崔玄寂站得台上看去,一条一条的白绫铺在地上,有人在轻轻颤抖,有人努力正色坐直。
      陆瑁回头看了一眼,冷笑道:“这些东西,还不是任你罗织!”凤子桓笑了,对崔玄寂说:“你拿出来,给他看看。”崔玄寂领命,从怀里掏出凤子樟当时搜走的信件。走下台去,站在二陆面前,大声朗读起内容来。这一封正是陆瑁和顾宿的信件。她越读,陆瑁脸色越差,陆虞则闭上了眼睛摇头。直到念到顾宿与陆瑁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应当先准备三到五年的时候,陆瑁简直想要扑过来,被身边的羽林卫士摁在地上跪下。崔玄寂不再念了,只是弯下腰把信件展示给陆瑁,“看看,是你的字迹吗?”陆瑁涨红了脸,不说话。崔玄寂又走下去,拿着信对顾宿说:“您看看?”
      顾宿立刻跪到中央去,只是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顾衡作为族长,也跪过去,不言不语,一起待罪。崔玄寂回头拱手请示凤子桓,凤子桓让她继续。她于是又继续大声念着信件,被念到者,顾、孙、韩、赵,等等世家,门第高低不论,无不吓得惶恐至极,跪在中间待罪;陆瑁越听越火,站在那里便大骂凤子松:“你还说什么‘烧了烧了’,你这、你这无耻之徒!”
      好一会儿,信终于念完了,崔玄寂身边密密麻麻地跪着人,她数一数,连旁支都算上的话,大概真的只有崔谢两家不在此列,对了还有朱家。这是凤子桓站了起来,走到御台边对众人道:“朕初缴获这些信件的时候,颇感痛心。朕之天下,齐国之天下,虽然偏居江左,从不废克复中原之志;从先帝至今,无不是仰仗诸位世族高门之力,才安定这天下的。朕将各位当作肱股,没想到各位倒是率先觉得朕不堪大用,朕实在伤心。”
      下面一片磕头告罪之声。凤子桓又说:“谋逆大罪,罪无可恕。朕决定将主犯陆瑁、陆虞斩首,庐陵王凤子松免去爵位,降为庶人,封国削夺,终身圈禁于建康民宅内,无旨不得出。来人。”卫士们早已准备好,这时候麻利地把凤子松绑了,再把二陆押着,遗言都不给说——陆瑁还在恐慌地语无伦次地嚷嚷,陆虞已经闭上了眼睛——有意对着下面的群臣,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人头在地上滚动。其中陆虞的人头滚到顾衡和孙目身边,顾衡是陆虞的恩师,见着爱徒丧命,嘴角抽搐,槽牙咬紧。而他们的另一侧就跪着早就戴枷上镣的陆靖与一家大小,陆家女眷哭个不住,陆靖形容枯槁,不见泪水。
      而后面的群臣更加惶恐,崔玄寂几乎能感受到身边有人抖得要命,心中暗骂这些人软骨头。
      “但朕念及,诸位都是国家栋梁。为陆瑁一时蛊惑,并未实际涉事,事发后亦不曾响应反贼,着:与陆氏直接沟通者,在官者免官,不在官者永不录用。无论是与二陆直接联系、与陆家亲厚的、或者经由诸位牵线搭桥的地方太守们,一律坐免。庐陵国内其他谋逆案犯,一律处斩,不牵连其家族。至于陆家——”
      她扭头看了看那边的陆家,男女老少们一时都停止了哭泣。“朕念陆虞的父亲陆翻于先帝时居功至伟,着剥夺陆氏除开国时所封土地之外的全部土地,所有奴婢全部释放,佃户全部出清,所有在官者一律去职,子孙非圣旨下不得录用。陆靖,作为族长与陆瑁之父,教子无方,着流放江夏为奴。”陆家又是一片叩首谢恩,哭泣不止。
      “诸位在朝做官的,都算得上是各大族的族长。族中有人涉及谋逆之事,则族长亦难免责,着各位涉事的,无论官职大小,罚俸一年,上罪己检讨之表一份。”
      凤子桓本来还想问一句“各位爱卿以为如何”,但觉得之前的事情都做了,这一句话再问就显得混蛋了。而崔玄寂则想起,前阵子她和凤子桓讨论此事应当如何处理时,凤子桓总是想要重罚,她反复劝阻。最后凤子桓被她说服的理由是,如果现在打得狠了,以后就不见得会真的配合了;现在且打且给糖吃,终归是会服的。
      羽林卫士按照指示把二陆的尸体盖起来,抬下去了。一只乌鸦从场上飞过,凤子桓看着它。她从来不喜欢这种鸟,但是这一刻她并不讨厌它,这一刻她可以让它活着离开。
      凤子桓从容上了御辇,由崔玄寂护送着离开。胜利者离去,剩下失败者还留在原地,有人不知所措,有人不发一语,崔仪站起来环视众人,心想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总算告一段落了,希望往下的日子,那不安分的皇帝能知道,她必须安分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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