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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   一连数日,她亲自带队配合廷尉。本来第一天之后她想不去,但是想了想,自己不去,也没有人压得住场面,压不住就带不走人,只好继续去。向凤子桓告假,凤子桓高兴地很,让她去就是了。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变成凤子桓的双重工具。
      抓人名单是经过凤子桓亲自设计的,那些第一天就被抓的,多半就有问题,所以无不吓得要命。有的家里老父亲被抓,儿子出来,见到崔玄寂,打听情况者有之,哀戚求饶者有之,对崔玄寂冷眼相待者亦有之。第一天的抓完,没放回去,也不准探监,廷尉深知要是走漏风声,有半点不端被皇帝知道——或者被身边这个中郎将听说了传回皇帝耳朵里——那一向对他容忍的皇帝大概就不打算再容忍他了,别说官位不保,行刺皇帝的人至今没抓住也没线索,还不够个杀头的罪?
      牢门紧闭,随便外面怎么瞎猜去。
      第二天,一些同样涉事的昨天求饶的儿子女儿们同样也被押了回去。崔玄寂和廷尉兵分两路,崔玄寂继续去抓人,廷尉回去和这些小子丫头们“聊天”,任凭孩子们怎么虚与委蛇或者严词抗议,只有廷尉问他们、没有他们问廷尉“我爹爹如何”。而抓人的崔玄寂只管到人家门口,敲门,拿人。按理,她有皇帝口谕,要是人拒绝出来,或者抗议不走,她可以直接使用武力——负责城市巡逻的羽林军们都配备了绳子,随时可以绑人。但她没有,她只是派手下人去敲门宣布,自己站在外面看着。大家彼此留个脸面,不是多大事,心里没鬼就别害怕。
      她这样想,凤子桓是不会满意的——当然也不会明着表达不满——被抓的则肯定不满意。譬如走到柴家门口,抓柴家的当家柴逊,柴逊的好友孙目就在里面,孙目立刻阻止了想走的柴逊,说哪有区区小吏能带走高门大家长的道理,扬言要崔玄寂自己进来。下边人无奈,原话传出来,崔玄寂问:“你家老爷和孙大人在干什么?”下人回答在下棋,“那烦请你带我进去。”左右想跟着,崔玄寂摆摆手说不用。
      走到里间,见到榻上坐着依然在下棋的孙目,和不知所措的柴逊。崔玄寂说陆瑁供出柴逊有涉,按圣上谕旨,请柴世伯与我走一趟。柴逊还没回答,孙目却开始数落崔玄寂见长辈不行礼是无礼,当先行礼。崔玄寂正色道下官在执行公务,公务中只有君臣之尊卑,没有世家长幼。孙目立刻大吵大闹起来,崔玄寂懒得理他,一边想着这老头子是不是疯了,一边问柴逊走不走,早去早回。柴逊大约始终觉得自己没干什么,收到了陆瑁的信但没有答应,反而劝阻他,要说错处,也就是个不告发之罪。于是问崔玄寂可否去内间拿上书信,再去见廷尉?崔玄寂说可以。
      孙目还在吵闹,崔玄寂没理他。没想到这么点事,次日就被孙目说成了没有圣旨在手就抄家。更糟糕的是,柴逊手持陆瑁的信是希望给自证清白,结果因为书信在手,反而被扣在廷尉那里,当夜并没有回家去。柴家的人和朋友以为这是枉法,便说崔玄寂言而无信。等到崔玄寂下午继续出门抓人,这诽谤已经传遍建康世族。等她到郑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些世族子弟聚在那里,一边骂她皇帝走狗、言而无信、世族之耻,一边阻止抓人。
      她听了听大概,开始觉得孙目作为陆家的亲友,一定是想要为陆家遮掩什么事才大费周章地冒着被人说成是疯子的风险闹这一通——或者干脆就是疯了。
      羽林卫士们把绳子编在一起,用蛮力把被挑唆的人群拉——或者说是勒——向两侧,让出一条通道来。崔玄寂往里走,围起来的人们或者殴打羽林卫士,或者还拿出石子要砸崔玄寂。结果当然是砸不到的,石子被崔玄寂接下来,然后砸她的人被她瞪了一眼。
      这家伙居然不敢说话了。
      “你是陆家的……陆虞的表弟,你是张烁,是不是?”她问。那人不敢答,众目睽睽又不能不答,壮着胆子叫道:“是又如何!”
      “按律,陆氏兄弟谋逆,陆氏阖族下狱,旁者如你,应该待罪家中,不得外出。你现在出来,已经犯法,来人,给我绑走。”说完,她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以为再过一天,这没由来的抗议会少一点,没想到并不收敛。她干脆将一个抗议男子逼到墙边问他,“你为何要来阻碍本官执行公务?”说辞还是那一套,“是谁让你来的?”那人说我自发的,“何人告诉你这些故事?”那人刚要说是谁谁,立刻辩解道什么故事,均是事实!崔玄寂笑道:“世上焉有一家之言便成事实的?”那人不知如何反驳,崔玄寂正色对周围其他抗议者道:“阻碍朝廷命官执行公务,尔等可知是何罪!造谣生事,尔等可知又是何罪!朝廷宽宏不予追究,尔等还非要下狱去吃苦头吗!”
      人群散去,她走进的是表兄卢浩的府邸,要抓的是卢浩的堂弟卢萱。走进府邸,见到卢浩坐在堂上看书,招手让她过来:“萱儿在后面,你派人去请就是了,只是可能要扶上马去带走,不然他腿软,走不了路。”崔玄寂摇摇手让手下人过去,自己坐到卢浩身边。
      “萱儿你们也要带走?”卢浩问。
      “陛下旨意,谁敢不从。”
      卢浩笑道:“征辟可以不从不出,而犯事就容不得你。虽然说道理上没错,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啊。”
      崔玄寂微笑点头,“说到底,朝廷在求人的时候,姿态放低;在抓人的时候,高高在上:表哥的意思莫不是应该保持一致?”
      “虽然说固有尊卑,但我总希望在这些事情上啊,朝廷与人才能像老友一样,互相尊重,公平以待。罢了,想想而已。国家大事,世道轮转,人不过蝼蚁草芥。”
      这时候卢萱被卫士们架出来,他是今天最后一个要抓的,也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人。崔玄寂命卫士们先行把人带回去,自己一会儿独自回去。待人走后,卢浩问:“连萱儿也要抓走,不会抓捕太甚了吗?要知道萱儿和陆瑁无非诗文往来罢了。”
      “名单乃是陛下所拟,未假手他人,她的用意就是如此,谁能左右?”
      “你说她是什么用意?”
      “表哥如此聪明,如何看不出来?”
      卢浩哈哈笑了:“谁说只有刀兵才可杀人啊!陛下此举,分明是以言为刀,锋刃所过,哪儿划出来血算哪里。我听说街市上有人骂你。”
      崔玄寂无奈道:“是。按照陛下原先旨意,审完当日就放人,最迟不过次日清晨;哪知道有的人进去又是胡乱招供,廷尉不敢放过,结果纷纷延长期限,柴逊就是过了一日才出去。这几日路上遇到不明事理、受人蛊惑的人,自然挨骂。”
      卢浩问她都如何被骂,崔玄寂如实道来。卢浩笑道:“如今形式,若要扳回一城,你只能去把皇帝的小舅子抓了,才能显示朝廷虽然搜捕广泛,但好歹是公正的。”
      崔玄寂叹气:“表哥有所不知,陆瑁在牢里谁都招出来,就是没有朱和之。还说那家伙就是废物,不能与谋。还说什么自从朱和之先前闹那一通被朝廷免官之后,他就嫌弃朱和之,再也没有往来了。”
      卢浩点头,“这话倒是可信。陆瑁心高气傲,又憎恶皇帝,不和朱家打交道也正常。不过我见你,好像很在意这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崔玄寂想说,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卢浩只好劝她不要在意:“毕竟只是迂腐蠢货之言。”
      然而等她走到外面准备回去,又有一群人因为羽林军带走了卢萱而在门口聚集。这些人显然不是之前的蠢货,他们只是站在门口盯着崔玄寂看,冷冷的目光,全是鄙夷。崔玄寂兀自上马离开,一句话也未说。
      转天回到宫中,是她值勤的日子。从营区走到殿外,正好遇上崔仪出来。崔仪见她,笑着拍了拍她肩膀才离去。她进去,拜见了皇帝,然后开始已经习以为常的沉默相处。偶尔能听见凤子桓翻动奏疏的声音。崔玄寂站在那里神思漫游,想起古时征战故事,什么商鞅白起,萧何韩信。到底忠君是忠什么?说到底君王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臣子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人忠于另一个人,不是因为人、难道还能全是因为那所谓的大道?若非偶像{90}真实地存在,如何去产生那样深刻的情感,不顾危险,忠君到底?
      她望了望凤子桓,恰好发现凤子桓也在看她。
      “玄寂。”
      “在。”
      “这几日辛苦你了,朕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凤子桓放下朱笔,站起身来走向崔玄寂。案上文件放着等墨迹干了,就送去给崔仪。
      “没有。我只是……”
      “嗯?”
      崔玄寂正犹豫要不要说,凤子桓道:“你对朕没必要隐瞒什么,有话就说。”
      我最想告诉你我不能告诉你,除此之外我竟然对你毫无隐瞒,这丝毫不是聪明的做法,甚至不能称作忠君的作法,只是一厢情愿对待心上人的笨拙做法。
      崔玄寂将连日被人辱骂之事如实相告,因为对方使用的词汇并非不堪入耳,她也就没有太加修饰。眼见凤子桓越听表情越严肃,她就开始找补,说了许多前因后果,表示也是一场误会,被个别人煽动,但不值得大加挞伐,“我能明白陛下用意深远,但还望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徐图缓进。”
      凤子桓望着崔玄寂,崔玄寂没抬头。
      凤子桓听了这许多,心里有些满意,也有不满。满意的是迂腐世族的反应如她所料,加上廷尉汇报的牢里那些蠢货的审讯结果,她更加满意,她的计划完全可以顺利实现,甚至比预期效果还要好些。但是这样为难崔玄寂,她就很不满意了。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犹如别人碰坏她心爱之物的感觉了。每次她有这种不满,她都想要报复;小时候母亲说过她好几次,她依然故我。崔玄寂自己不埋怨、委曲求全也就罢了,这规劝自己是怎么回事?
      怎么听着好像倒是我的错了?
      “放心,朕不会操之过急,朕会恩威并施。”她说,崔玄寂依然弯着腰拱着手。
      “陛下,我还有一言。”
      “讲。”
      “有许多人骄傲至极,不满自己清白而被牵连,陛下处理时千万小心。”
      凤子桓沉默了。
      “依照你的意思,是说这陆瑁招供出来的人里,有人无罪?”
      “我……”
      “廷尉会审讯,崔相会复核,朕也会秉公处理。你自己想想,如今这个天下,曾几何时有过彻底无罪的清白之人?有罪则罚,才是贤明之君。玄寂你这样说,是觉得朕不会秉公,还是觉得朕不够贤明?”
      她是生气的,因为她心底将这世道的问题归罪于世族的腐朽与掌权。在她眼里,这些世族就像早已死去多年的干尸,风干得一碰就要碎了,手里却还紧紧抓着权力不不放,腐臭的气息都蔓延到权柄上。如此生气,说出从来没有对崔玄寂说过的重话,也是因为在心底她把崔玄寂当作自己的同道中人,当作同伴、战友,不得不选择却又可以依靠的左膀右臂,崔玄寂应该明白她,但此刻崔玄寂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崔玄寂跪下去说“不敢”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感到了一点心疼。
      罢了,她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我们是在为了同一目标努力的。她这人本性如此,你也是知道的。
      “起来吧。”崔玄寂动也不动,“朕不怪你。”崔玄寂还在说恕罪之类的话,凤子桓懒得听了,亲自走上去把她扶起来。“朕说了不怪你,是要朕说几遍?”崔玄寂低着头没有直视她,“去坐着,你也累了好几日,应当休息休息。”
      两人都在位子上坐定,凤子桓方开口道:“廷尉的审讯基本审完,卷宗明日报上来,朕会和崔相一起读。而且啊,朕刚才和崔相议定,一个月后在后湖湖畔的举行世族大会,到时候将这些搜集到的罪证一并公之于众,就让他们都来看看,自己评判。”凤子桓笑了,“到时,朕就安排人,把罪状都写在白绫上。凡是当赏赐白绫的,就请他们把这些白绫拿回家去挂起来,以儆效尤。玄寂——”
      她看一眼崔玄寂,发现这家伙依然低着头。
      “在。”
      “朕也是按照你的谏言,有意杀杀他们的锐气罢了。谁知道子松这个笨蛋和狂妄的陆家兄弟,给朕送了这样的大礼呢?”
      她等着崔玄寂回答,崔玄寂淡淡地说:“陛下所言甚是。”
      罢了。
      凤子桓又问她身上的拉伤可有好些,说些教习、训练、乃至于天气和时令蔬果之类的话。崔玄寂并没有积极回应,只是淡然。凤子桓今日无事,自己虽然有些气闷,却还想着逗崔玄寂开心。于是便拉着崔玄寂到华林园中散步,又拿来琴和箫,要与她琴箫相和。
      她不知道崔玄寂坐在那里更觉苦涩,只因为她随口说到“朕许久未弹琴了,以前朕弹琴,仙芝鼓瑟”。她只是觉得有种久违的温柔包裹全身,因为崔玄寂吹的曲子悠扬温柔,仿佛满含思慕。
      她问崔玄寂,这是何人做得曲子?崔玄寂说是江渊,没说是江渊在前线做给崔仪的。
      当然,也没说是吹给她的。

  • 作者有话要说:  {90}用泥土、木头等雕塑成的神像、佛像等;比喻人们盲目崇拜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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