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二十八章 ...

  •   “押解去建康了?”谢琰坐在凤子樟的下首,面前的案上摆着药,凤子樟的案上是茶。
      “是啊,和陆家兄弟一起走的。”
      “嚯!那可不得受一路的罪。”
      “受言语之罪?”
      “是啊,那俩的嘴可是饶人的?”
      凤子樟笑了,也不在意谢琰痴望着自己的笑容,自从除下面纱,这家伙便肆无忌惮地看起来,“那也是她活该,谁让她这样轻易被人鼓动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品味一会儿,又补充道:“我让她自己想想办法,最好是能阻止就阻止,结果呢?草包一个,以为手下人谋逆真的是因为她,被人绑了呗。”
      “历来傀儡莫不如此,我看庐陵王也不过一个酒肉宗室,你也别太为难她了。”
      “我何曾为难过她,是她在为难我!这家伙临了要走,居然还托人转一封信给我,想托我求情。”
      凤子樟派了自己封国的军队前去,谁知道自己的骑督胜仗打完不算,还带回来一封信——说什么庐陵王说好了是要给殿下的。凤子樟来气,罚带信人在院子里跪了半日:她说你就信啊?
      “你还打算写吗?”
      “不打算。”
      “为何?”
      “姐姐这人,睚眦必报。你看着她这会儿或许掖着怒气,不显山露水,实际上心里的账清楚着呢,还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记账法则,比如这会儿要是四姐带枷上京,路上有了什么有损皇家名誉的流言传到姐姐耳朵里,她连撺掇四姐去待罪的人都会恨起来。来日找到了机会,一发报复起来,大大小小,谁都跑不掉。我现在替她求情,根本不会有什么帮助,只能加重她的罪,让姐姐更恨她。”
      谢琰点点头,笑道:“这么说了一圈,好像陛下绝不会恨上你似的。”
      凤子樟叹气,“每个人都这么觉得,可能姐姐也这么觉得,唯独我自己不觉得。小时候,姐姐的师傅是朱世瀚,我的师傅是姚敦。朱世瀚病了的那段时间,母亲让姐姐过来和我一起上课。上了大概两个月,姐姐总是很机灵地抢答,我就安安静静在那里坐着,要等姚敦问我,我才会答。结果半年之后,姚敦就被免职了,我也去和姐姐一块儿上课了。我挺喜欢姚敦的,就去打听为什么他会被免职。”
      “然后呢,怎么回事?”
      “我听说姚敦私下里和别人喝酒的时候,对人家说我比姐姐更加文静沉稳,若为国祚长久计,应当废长立幼。”
      谢琰“啧啧”几声,“往轻了说这算酒后失言,重了说和谋逆有什么区别。”
      “是呀,所以他被免了。母亲宽大,只是把他外放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和姐姐说过,我害怕她知道。那时候,姐姐刚刚喜欢上仙芝姐姐,不能自拔;仙芝姐姐前一年被其他的世族女子欺负了,她一年之后——仙芝姐姐都快忘了,她没有——寻了人家父亲的错处上奏给母亲,又在聚会上故意羞辱欺负人的姑娘,把人家小时候在乡里的恶行全都挖出来,安排东宫卫士,再花钱找人,写在纸上,贴满建康。差点气得人家去上吊。”
      “啊,这事我记得,那时候我正好在建康住,见过那些纸。什么在家乡的诬陷良家女子是巫觋,行淫祀{89},害得良家女子差点被打死;还有什么口出恶言、不尊重老人、等等。我对那姑娘没什么印象了,怎么就气得差点上吊?”
      “人家从来都是以文静有礼的样子示人,一句恶语都不出的人,虽然活泼些;现在把人家老底挖出来昭告天下,从普通农夫到高门千金都知道了,人家要不要活?”
      谢琰大笑,“那也是她自作孽,怪不得陛下。”
      “说是这么说,你可知道姐姐是为了什么事如此大费周章?”
      “什么事?”
      “那位千金和仙芝姐姐比美,贬低了几句仙芝姐姐的衣服。若只是衣服,那或许就没这回事了。偏偏那衣服是姐姐送的。结果好了。姐姐不追究什么犯上的罪,压着这话不说。等了一年,从她自己的名誉、到她父亲的官位,一并摧毁。”
      “我好像记得那位官员……”
      “外放武昌,因为错处太多了,累在一起算其实该免官,但是母亲也知道这是姐姐任性,就没有追究太多。”
      “可是按你这么说,陛下对先皇后情深至此,为何先皇后去世后不曾追查株连任何人?”
      “因为仙芝姐姐不让。仙芝姐姐是唯一能够劝诫住姐姐的人,这几年人不在了,我看姐姐就要失控了。再好的良言劝诫,她若不听,谁也无法。”
      “你也不能?”
      凤子樟苦笑:“我何德何能?”
      谢琰喝一口药,苦得呲牙咧嘴,一边整理五官一边道:“我说,你这人就是轻视自己。明明很有能力,干嘛不使出来。”
      “这话别人都能说我,唯独你不能。”
      “嚯!那敢情好,过一阵子我还得回霜落。你年前若是回建康去,来叫上我一起。”
      凤子樟一愣,看着谢琰:“你愿意出山了?”
      “出山?你说得我像什么似的,我想回建康看看了,顺便再鞭策鞭策你,怎么不行?”
      凤子樟才不和她闲扯,“你伯父允许你走了?”
      谢琰笑道:“你可知我离开霜落来追你和哲珠的时候,伯父给了我哪四个字?”
      凤子樟摇头。
      “他说‘时至心知’。”
      这话说得有些甜蜜了,凤子樟不知道如何接这隐形表白,红着脸转头往远处。谢琰也不追,继续喝药。药很苦,医生嘱咐她慢慢喝,她才不要,想一口气喝完长痛不如短痛。结果医生其实为她好:一口气喝完,苦味加倍。这下五官都皱到一起了。
      “什么药啊,这么苦啊,呸呸呸,”她伸着舌头,“还有臭虫味儿!呸呸呸!”
      凤子樟转过来,见她舌头上沾了药汁,是胆汁一样的黄绿色,不由得笑出声来:“叫你伤老是不好,该吃的药就吃吧。”谢琰还是一副恨不得把舌头扯出来洗洗干净的样子,凤子樟只好叫人给她上些甜的水果。
      “只是你…”
      “唔?”
      谢琰满嘴嚼着桃子,凤子樟见她样子实在好笑,“快吃下去!别又呛着!”
      “唔唔!唔唔唔!”
      难为这些日子凤子樟和她相处多了,知道她说的是“不怕!你说啊”。
      “我是想说,你要是去了建康,姐姐必然要趁机辟你为官。”
      “唔——不怕,我做你的王府内史。你没有内史吧,我猜。”
      “放着好好的朝廷官员不做,做我的内史,官位可不高啊。”
      “你想想你刚才说得。”谢琰大口咬下一块桃子,嚼了几下就吞下去,“陛下对世族本来就没有好感,我不过这一路保护了你,在庐陵王的谋逆案中帮了点忙,一到建康,就去朝廷做官,一则有违陛下举办文武大赛的初衷,二则引她怀疑和反感。人君如虎,最好是不要走进她的地盘,何况她不得不让我走进,那我就到一个靠近边缘的安全地方呆着吧。”
      凤子樟想想很在理,但转念又明白谢琰的另一重考量,遂笑道:“王府内史,你就可以把我拱出去了,好算盘啊,一箭双雕。”
      “非也,一箭三雕是也。”
      凤子樟刚想问第三只是谁,立刻反应过来两只都是自己。
      “你这人,说什么都能不正经。难道是小时候口眼歪斜?”
      谢琰哈哈大笑,“非也非也,嘴正便说歪话,嘴歪才说正话嘛。”
      两人嬉笑一阵,凤子樟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你这名声,成也是那四个字,困也是那四个字,按理这种话本该是族内知道就好,为何会传出来呢?”
      谢琰正抛着桃核玩,闻言嗖的一声掷出桃核,桃核在二人面前的池塘弹了五下,竟然飞过了池塘,“你以为呢?还不是二伯父自己说出去的?我听见的说法是,小时候在建康,有人来找,说是这孩子如何如何,你们别带回去了,就留在建康吧。这分明不是留我,是留家父。家父抵挡不过,就说族中有令不让留下,是什么令,他不说,被人吵得没法,让去问二伯父。二伯父根本不在乎这些,直接就说了。结果好了吧。”
      凤子樟笑,谢琰也苦笑道:“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说得好像你能处理的更好似的。”
      “那自然,要是我,我就说一句:我就想走,关你何事?”
      凤子樟大笑起来,谢琰认真地补充道:“这世间事,莫不是‘关你何事’和‘关我何事’,在乎不在乎罢了。想清楚在乎什么,行动就会简单得多。”
      凤子樟命人取来了古琴,谢琰见状,立刻要自己的笛子。凤子樟先弹了几下,谢琰惊异道:“湖面上那首曲子,你居然还记得?这是过耳不忘啊。”
      “哪有那样神通,不过是……曲子太美了,不会忘记。”
      等到笛子来了,两人又合奏一曲。曲调相和,比在湖面上更好十倍。闻者如见青山环绕间的平湖,又从平湖起,越过山岭,终至大海。待曲子将终,谢琰笛声一转,大炫其技,如飞鸟翱翔。凤子樟初不解其意,但放纵心意随其驰骋,间或于笛声将歇时抚琴数下,曲调渐有波涛壮阔之感。谢琰对她投来微笑似的眼神,凤子樟便顺着这调子弹了下去。心中的画面渐渐只有一片大海,浩浩汤汤,而两人泛舟其上,与纷扰尘世、功名利禄作别。
      一曲终了,凤子樟双手放在琴弦上,呼一口气叹道:“若是当真能如此,该多好啊。”
      谢琰道:“会的,会的。你休息吧,我还想再吹几首。”
      被押解往建康的凤子松的确不好过,因为和二陆一起,虽然不是一直呆在一起,然而一天总免不了见一次——二陆被关在囚车里站着,而她戴着自己要求的镣铐,倒还能坐在囚车里。陆瑁骂她的词汇,一半她懂,一半她不懂。陆虞则不说什么话,只是在自己看他的时候,恶狠狠地瞪回来。
      他们被押到建康之后,凤子松立刻被送到宫里,被凤子桓大加训斥,然后关在宫中,镣铐也不给她取下。她被骂了一通不算完,她的亲姐姐第二天来看她,然后姐妹二人一起去面见皇帝,于是继续挨骂。凤子松出来,一脸愁眉苦脸,刚想和凤子榉抗议镣铐太沉,话没说半句,就被骂了回来:“你就知道点好吧!若非陛下照顾你,可怜你,宽大以待,你早就和陆家兄弟一样在廷尉那里受拷打了!”
      凤子桓让廷尉关押二陆——但不许和之前已经下狱的陆家其他人口关在一起——然后拷打,审问,要求他们供出他们都和哪些人联络过造反的事。陆瑁在狱中听说自己的父亲在台城待罪数日,凤子桓禁给水食,导致陆靖病倒、病倒还被下狱、下狱还无人前来探望后,立刻开始大供涉事人等。将他知道的建康有人的世族全都说了出来。另一边陆虞则死也不说。这正中凤子桓的下怀,她拿着陆瑁供出来的名单,让崔玄寂去配合廷尉搜捕涉事人等。
      崔玄寂拿到名单时,自然不肯。“陛下,如此朝廷怕不是要中了陆家兄弟的计啊!”
      凤子桓笑道:“中计?你倒说说,有什么计?”
      “陛下,陆瑁如此是人便说,分明是有意搅得人心惶惶,陛下若是顺了他的意,建康士子势必更加恐慌。就算我们抓了人,只是送到廷尉那里审一审,不上刑也不下狱,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你怕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朕不过借他这一下,再做点事。他自己想死,还想拉别人一起死,那朕为何不成全他?你去吧,不用担心。”
      崔玄寂骑着马带着人和廷尉一起去抓人的路上,想到“拉别人死朕就成全他”这一句话,恍然明白凤子桓是借力打力。她从未见过凤子樟收缴到的二陆的密信,她知道它们存在,但没读过,不知道都有谁牵扯其中。凤子桓就是想要造成恐慌,达到她从自己的或者朝廷的角度出发做不到的事情。
      她支持凤子桓整饬朝廷和世族风气,更支持她处理反贼,但这样的做法她并不认同,或许正像凤子桓说得,她太过正直。
      但是正直难道不好不对吗?在沉沦肮脏的环境里,难道不应该坚持吗?反正自然会有人去做那自甘堕落、虚与委蛇的,那她就来保存这正直吧。江渊曾经对她说,一意孤行的对错说不准,但是勇敢是肯定的。看清楚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世界就会变得简单的。就是再纷繁复杂,你想得通透,也就自然看不到迷人眼的东西。
      那就这样吧,她想,随别人如何考虑,我就是这样考虑和做的。
      正想着,到了。士兵前去敲门,里面传来人群慌乱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89}指不合礼制的祭祀,不当祭的祭祀,妄滥之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