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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陛下,这……”崔仪如常坐在殿侧,脑子迅速转动力求完美地遣词造句。
      凤子桓道:“崔相以为此举不当?”
      崔仪笑着微微摇头,“臣以为此计甚佳,就是……唉,执行起来,涤荡天下,不知会有何变化啊。”她一早猜到这是崔玄寂的主意,现在也就没必要和皇帝打哈哈了。
      “朕有崔相一家,有何可惧?”
      “谢陛下夸奖。臣一家不过数口,有时也难敷使用啊。”
      凤子桓听到这话,收敛笑容,“说到崔相伤心处了,朕实非此意。”
      “陛下哪儿的话,既为官在朝,本当如此。陛下想举办文武大赛,需要的人手不少,也需要不少时间来准备,更需要朝野舆论上从陆瑁案中缓一缓。而且在考题设计上,应当做到尽量公正。”
      凤子桓道:“自然。朕觉得,考核官员的,就考核官员们实际该做的事情。具体题目,就叫他们自己出题,抓阄考核。其余则文就是写文章,武便是比武。除此之外,朕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公平了。”
      “陛下心中可有中意的考官人选?”
      “朕以为,一人独断,有失公正。还是请崔相择几位声誉在外、公正严明的老臣,与朕一同组成评审会为佳。”
      “陛下英明。”
      “至于其他细节,咱们也不要议了。总是咱们议来议去,天下非议都流向朕与崔相,明日在朝堂上议论就好。”
      “臣遵旨。”
      崔仪去后,凤子桓一人在殿上,悠然想着昨晚崔玄寂给她出的主意。
      “此番陛下欲去旧取新,一方面须在现有官员中淘汰才德不配者,一方面需从整个适龄参赛者中选拔有能力者,是故可以设三类比赛。对于文官的铨叙,就考核他们本职工作应当做的事,明经、明法、尤异、治剧、兵法、阴阳灾异,各自对应特定的官职。又可设专门的文学科,这既是为了给世族子弟一个出路,也是给同样有才华的寒门子弟一个舞台。这样设置,才显得公正。至于武官则全部比武就好了。
      “在赛制上,比武非常简单,抽签一对一,胜者晋级,再互相比试,再晋级,直到最终产生第一名第二名。铨叙则应当要求丞相与尚书令等出题,譬如水利,则要求制作模型以检验官员设计的方案是否可行,可行者过,不可行者淘汰。参与铨叙的人数并不算多,大概两轮比赛之后就会淘汰得十余人,可以再比,也可以进行比赛打分制,我以为打分制为佳。分数则有最后的评审们决定,比较合适。文学比赛较为复杂,初始也必须行淘汰制,实际比赛方法可以参考酒令。一轮淘汰之后,便可以五六人为一组,限定题目以做赋,同样交由打分。如果还觉不够,还可以决出最后的三到四人的胜者,在御前辩论。同样有陛下和其他评审打分。
      “最后,按照被淘汰的先后倒序排列,铨叙则规定特定职位的官员如果没有抵达什么等级则贬官或者免官,士人则根据最终取得的成绩授予官职。具体规则需要朝廷再议论。每场比赛都需要设考官两人,监事一人,以策公平。如果甲考官发现乙考官包庇或者协助某参赛者作弊,则必须指出,否则免官下狱。如果甲乙考官串通一气,或者甲见而不指出乙之舞弊,则监事必须上报,否则监事同甲乙考官一同免官下狱。”
      她听完,满意地笑起来,又问崔玄寂:“这一整套的东西,花了你多久时间想出来?”崔玄寂说半日,又说为了保证公平,必须严格执行考官和监事的监考制度,但如此严格,朝野中必有反对势力,忧虑不知能否推行。她对崔玄寂说了和刚才对崔仪说的一样的话:“朕有你家姑侄二人,怕什么?”
      崔玄寂回答了一样的话。
      “只我家寥寥数人,焉能抵挡悠悠众口的力量。”
      昨晚,她对崔玄寂说,“无妨。你们有朕。朕想做的事,就必须做到。何况是利在千秋的事。”
      台城外,崔府中。
      “这都是你给皇帝出的主意?”
      “是。”
      姑侄二人坐在凉亭赏月,桌上摆着酒,草丛中蟋蟀声声。
      “你这是把你小时候脑子里的那些念头,修修剪剪,都拿给皇帝了。”
      “姑姑以为不妥?”
      “那倒没有。我觉得挺好的。皇帝不束手束脚,就尽可以胆大妄为,我只要负责拉回来就好了。横竖——”崔仪笑起来,“你想啊,到时候骂名不是我的呀。这比我主动去推行什么改革、而皇帝畏首畏尾好得多了。”
      崔仪笑得开心,连眼角的皱纹都束成美好的弧度。崔玄寂知道姑姑在说笑,幽默就是崔仪最大的爱好,这一点谢琰非常像崔仪。小时候,她记得,她和谢琰都还在建康住的时候,崔仪就和崔佟说,我太喜欢你这个女儿了,“根本不像你,像我。是吧?”她记得崔仪捏着谢琰的脸,“你这白嫩嫩的小猴子,是不是跟着大姨更好玩?”谢琰十分调皮,一边说“是啊跟着大姨特别好玩我要跟大姨走”一边紧紧抓住她母亲的裙摆不放,崔仪假装要走,她就一边说“大姨别走”一边使劲儿推崔仪出门。
      崔玄寂还记得那时候江渊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笑。
      “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江渊还在,会是什么样子?”
      崔仪望着她,缓缓眨了眨眼,“你想说,如果江渊还在,皇帝是否还会这么想强大自己的实力,然后北伐?”
      “不完全。我只是想问姑姑,如果江渊活着,姑姑还会在这里吗?”说完她就后悔,定是这几杯酒喝得神智恍惚,“我不该说的。”
      “没什么,你别这样觉得。江渊啊……”崔仪长叹一口气,“江渊要是还在,天下和皇帝会如何,我不知道,这种事没什么如果。或许我和她还是这个样子,一个镇守边疆,一个主政朝堂。又或者我们早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也说不定。我把她葬在豫章山上,那个地方就是我们想住的地方。玄寂啊——”她转过身来望着崔玄寂,“其实我和江渊那些年,比很多人世伴侣都快乐。直到今天,她不在了,我现在依然是快乐的。因为我和她拥有同样的梦想,她不在了,我更要连她的部分一起去完成。有的伴侣在乎的是人,有的伴侣在乎的是唯一,有的伴侣在乎的是互相扶持,有的伴侣像我们,在乎的是为了共同的目标去努力。所以我们不是非要两个人在一起守着对方生死不离才满意,我们互相理解,心魂如在一处,我从未觉得和她分离。”
      “即便现在?”
      “是啊,你看。”崔仪从颈口的掏出一个吊坠,一个小小的锦囊,外绸内皮。崔玄寂一眼就认出那是江渊以前用过的香囊。再用手一摸,感觉出里面是骨灰。
      “我把她烧了,这样就可以按她所愿,葬在三个地方。豫章山里,广陵前线,还有带在我身上。这样很好。”
      崔玄寂每次听到崔仪说江渊,就算崔仪说得再轻松,她也觉得酸涩。“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江渊她教我射箭。”
      “是啊,她说她射箭的徒弟不少,就数你学得最好。你啊,要是想她了,有机会就去出镇广陵前线。收复河山,她看了也会高兴的。当然,收复不了,不要怪罪自己。”崔仪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时候强迫自己做什么事,还可以依靠自己坚持。而强迫天下,往往没有好的结果。你以为你能得天下人的心,其实能得到一个人的心就已经很不错了。”
      得一人心?她想,恐怕我连一人心也得不到。因为那人的心是那么大,不见得有我的地方。
      “你们这一代啊,快快成长起来吧。”崔仪又转过去望着月亮了,“否则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豫章山里去啊?真是愁人。”
      又一日,朝堂上,凤子桓专门叫崔玄寂站在自己身旁参与朝议文武大赛之事,美其名曰,武官中也需要一个代表。崔仪看见侄女出现,面无表情。凤子桓从御座上站起来,朗声侃侃而谈,一口气把自己有什么想法、为何这么想、现在有什么设想一股脑说完了。朝臣们听完反应过来,皇帝问这一句“众卿以为如何”,只是来问“你们同不同意”。
      朝堂安静着,崔玄寂观察着众朝臣的表情,崔仪在心中静静地数数;凤子桓也一样,她顺便还在猜,谁会先说话。而崔仪已经猜到会是谁了。
      率先说可以是可以但是赛制不可以这么来,而且准备期应该再长一点的是中书监{62}顾衡。中书通事舍人{63}中也有三个赞成这一观点,认为寒门士子所受教育不足,应当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准备。崔玄寂心道此乃缓兵之计,你就明说不好吗?又有历来顽固保守派的代表左仆射{64}孙目说陛下的想法很好,但是陛下对于寒门子弟的教育缺乏了解,毕竟陛下万人之上,不可能具足细微,这些寒门子弟是不足取的。竟然也有人复议。
      这时候右仆射樊登第一个站出来说陛下此举可行,官不冗余但不称职,就应该淘汰,徒有言表者,坐拥官职是危害朝廷。他还专门举例,像陆瑁那样的就应该被免。有一些官位不高的因为举荐而得官的门第较低的官员站出来表示同意。两派人马这么一站,凤子桓粗略数数,还挺势均力敌的。
      两派在朝堂上争吵起来。孙目一派的,主要认为根本就没法从寒门取士,大肆贬低寒门的教育水平。崔玄寂听着,想起前阵子在街头遇见的那几个男子,心道你仰慕人家,人家却完全看不起你。樊登一派的,被辱骂了出身也不好直接就反咬回去,毕竟当世就是这么个样子,不好在朝堂上犯众怒,回击的主要观点则是取士就应当广泛,不试怎么知道。孙目立刻说你就试,试了浪费国库公款,你负责吗?顾衡此刻又道,陛下所想之赛制,难于保证公正,如何寻找真正适合当裁判的人,应该有复杂的鉴别和选取制度,动辄以免官和下狱为要挟,不是仁君之道。
      崔玄寂明显感觉到凤子桓听到“要挟”二字,就已经生气了。
      孙目附和,然后继续和樊登一派辩论,言语越发往清谈的方向去了,进入能否由整体大致情况判断一个个体的水平的辩论。崔玄寂听到这里觉得头疼,瞄一眼凤子桓,见皇帝愁眉紧皱,越发觉得气血上涌。又看一眼崔仪,崔仪正好与她对视。她想用眼神求助,崔仪却对她笑了。
      好。
      两派的辩论越发失了重点,歪歪斜斜地扭曲向以前的事。各自求诸旧事,樊登不便于说高门的破事,而孙目却肆无忌惮,顾衡时不时插嘴拉偏架,又说官员铨叙当有定例,不能随便乱来。而她耳边传来轻微的、指关节咯咯作响的声音,是凤子桓。她看见凤子桓面无表情,只是左手紧紧握拳。
      “陛下,”她中气十足,殿上回荡着她的声音,众人都安静了。“臣可否进一言?”凤子桓微笑——甚至要用一定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高兴得过分——“当然,爱卿有话就说,今日朝会就是来辩论的。”
      “请问孙大人,可曾尝过河鳗?”孙目一愣,“问这作甚?朝堂之上——”
      “下官前阵子,寒冬腊月,于尊府令□□会上得烩河鳗一条,滋味甘美,想令爱既可用于待客,必然用于事亲。大人是否尝过?”
      河鳗本是北地{65}产物,南方少有,自从北方沦陷于慕容氏,更是绝迹于南方餐桌。要有,别说来源是否可疑,索价肯定不菲。孙目听到这里,知道自己被抓了短处,要是说自己没有,难免被人认为是在说谎;说有,便坐实他家中靡费奢侈:二者权衡,奢侈好过抵赖,只好气哼哼地答道:“尝过。”
      “可否美味?”
      “自然!”
      “果然令爱事亲至孝。”
      “何用你说!”
      “那孙大人可否尝过鳝鱼?”
      “何等鄙物,我自没有!”
      “那就奇怪了,令爱于宴席上向我反复说到鳝之美味,犹过于鳗。孙大人家资丰厚,鳗鱼都享受得起,令爱一场宴席,不下万钱,却不曾下箸于鳝。鳝鱼生于农田水泽,溪流池塘,本为平民百姓常见之物。可见孙大人位置太高,不近凡尘。而且孙大人不知道的好东西,还多着呢,可惜可惜。我来日必将转告令爱,早日找些来,孝顺孙大人。”
      朝堂上有极力隐藏的吃吃笑声。
      “顾大人,下官侥幸为羽林中郎将,奉陛下命保护陛下安全,时常忧惧自己不能尽责。而大人归为中书监,有检察百官、人事任免之责,对于下官的本职,可否请教一二。”
      “崔大人言重了,请讲。”
      “今日若有贼子来刺驾,我若拔到而见刀钝,我当先磨刀,还是先护驾?”
      顾衡知道她要算计自己,瞪了她一眼,准备就着这里下台阶:“自然先护驾。”
      “若无利刃,如何护驾?”
      “刀岂是等到当时才磨的?”
      “顾大人果然是明白人。”
      她转过身,面对凤子桓,侃侃而谈,先驳斥孙目所谓的水平不够论,认为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试而道不好,如同不知而作,就如同食死鳝鱼一样,必然要中毒。还不忘提醒孙目,下次吃的时候要问清楚。朝堂上又有笑声。接着她又驳斥顾衡所谓准备时间之论,认为这是背离考核之本质,不能得到可靠的考核结果。照顾衡的意思,难道北方敌军打来了,还去和慕容氏商量,给我们半年时间,我们训练一下军队?难道天降大雨,河堤将崩,还现场去学习一下如何修筑堤坝?
      她本来还想最后补充几句,以大家都是在朝为官当心怀社稷来大杀特杀,凤子桓却阻止了她,自己说了这些话。“此事就交给崔相去办,以后朝堂上只议细节,不再议论是否要做。”众臣只好应了。凤子桓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以后在朝堂上议事,都要就事论事,动辄清谈不可,要知这里是朝堂,不是卿等家中!”
      众臣以为她有些生气,崔仪以为她不过趁势发威,只有崔玄寂知道她现在是十分高兴的。
      “今日之事,朕当多谢你。”回到后宫,凤子桓心情大好,又叫崔玄寂与她去华林园中骑马散心。
      “陛下言重。份内而已。”
      “你现在搪塞朕的客套话,竟然已经俭省到这么八个字了?”
      “陛下果然心情大好,还有闲心打趣我了。”
      凤子桓哈哈大笑。两人让马匹小跑一阵,身心畅快了,便就近在醴泉堂休息。“朕预计,朝廷这些人吵吵几天就能定下来,在两个月后,七月举行比赛。快了也不太好。”说毕端起茶杯,崔玄寂在一旁陪着。现在她们两人出来,往往不要陪侍,一则是凤子桓本不喜欢人多,二则是有时候经常会说点机密,不好让别人听见。喝完,又站起来走去临窗眺望湖光山色,崔玄寂也只好跟着。
      “玄寂可有意参与大赛?”
      “按照赛制,我必须参加武官比赛,作为铨叙。”
      “别的都不考虑了?朕看你也可以参加文官的一些比赛,我觉得,除了方术,或者水利那些过于专业的项目,别的考试,你都可以夺三甲。”
      崔玄寂站在她身后,淡然道:“我依仗皇恩与祖荫已经获得官职,再去参加别的比赛,挤占名额使得有才之士不得出,争名而已,违背陛下本意。”
      凤子桓转过来看着她,心中除了对她今日在朝堂上的一番言论的欣赏和作为有志一同的伙伴的感谢,还有那么一丝微妙的喜欢——两人适才都骑马狂奔了一段,崔玄寂此刻脸颊微红,微微喘息,又比平日更苍白些,她猜崔玄寂今日月事忽至,所以才有所不胜。这虚弱倒更让崔中郎将露出一种别样的娇媚来。
      她伸出手指,挑着崔玄寂的下巴道:“爱卿不愿意要多的三甲,不如朕为你开容颜之试,试看爱卿可夺三甲否?”
      崔玄寂的脸自然是不出意外的大红起来,别无他人在场,凤子桓见她这副样子更是喜不自胜,乐不可支。

  • 作者有话要说:  {62}西汉年间置中书,乃归属于内廷宦官机构,负责在皇帝书房整理宫内文库档案,与皇帝有频繁接触的机会,其主官称中书令。曹魏后,逐渐不拘于宦官,也起用士人,从而演化成可以讨论政策的研究机构,其主官阶高者称中书监,次者称中书令。
    {63}魏晋时于中书省内置“中书通事舍人”,至南朝梁去通事之名,改称中书舍人。中书舍人仅次于侍郎,掌呈进章奏、撰作诏诰、委任出使之事,历朝权责不一。
    {64}即尚书仆射。秦汉时为少府属官,帮助尚书令管理少府档案和文书,是很低阶的官员。后来,尚书开始管理机密,尚书仆射也日益重要。三国时开始分为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
    {65}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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