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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走出门去,高台之上,见晴朗夜空中不时有流星划过。流星长而白亮,前小后大,光芒耀眼,可谓是吉兆。除了这夜半对谈的君臣二人,不少宫中女官和值班羽林都抬头看流星。凤子桓正想起一句古诗,却听崔玄寂念到:
      “原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难当{59}。”
      她愣住了,嘴微张却没说话。而崔玄寂停了停,继续吟诵,直接跳到了最后:“计专专之不可化兮,原遂推而为臧。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凤子桓听见崔玄寂念到最后,声音中隐隐有些哀伤。从侧面望去,仿佛见到崔玄寂眼中隐约有泪光。
      你怎么了?她想伸出手去,为什么哭了?
      转念她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过这样怜香惜玉的心情了。崔玄寂今日所言,正合她的想法,甚至也是她正在构思的计策:因为陆瑁的去官,可以就此事展开对于在任官员的铨叙{60},进而想个办法打击目前尸位素餐的世族,选取新的人才。具体如何达成,她还没想到,今天崔玄寂就给她提供了妙计。更重要的是,崔玄寂能主动说出那么一番话。此人并不阿谀奉承,她很清楚,她给过多少让崔玄寂对自己说好话的机会,她都不说,夸奖奉承自己的词汇拢共不超过五个,根本不需要在这种私人场合用对于世族来说几近狠毒的计策来讨好自己。何况她姑姑是丞相,她本人是近侍,根本不用凤子桓公开说,别人都会把这笔账在她头上。
      若非真心以为如此最好,笃定地相信自己所说的理论,崔玄寂根本不会在这时候说这话。也无须在外面吵这闲架,毕竟别人也没有骂她啊。
      她和自己是一条战线上的,是莫名的同类,从灵魂的某个深处存有难得的默契,尤其是那句诗,也是凤子桓心头第一个冒出来的应景句子,竟然被她抢先了。
      自朱仙芝走后,凤子桓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心意相通了。
      “玄寂,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看见流星,一时想起曾经读过宋玉的《九辨》罢了。”
      凤子桓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问崔玄寂冷不冷,又想留下崔玄寂饮酒,但心中仿佛有一根刺鲠在某处,只好放崔玄寂回去了。
      宫中那处的朱仙婉,看见流星,发觉从大小光芒来看是吉兆,忐忑不安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一丝缓解。想起后天要来的乐师,心里又乱作一团。就是别人不知道她是负责后宫管理的人,亦或是知道了不认为她有责任,她也觉得自己有。
      她今天白天去找段岂尘时,段岂尘正在保养琵琶。“哟,今日妹妹怎么来了?从前两三个月不见得能见上一面的,最近来得真是勤快,都不好意思叫你稀客了。”朱仙婉还没坐下呢,就觉得段岂尘给她的座位上铺了带刺的毛毡。朱仙婉很想直接对她说昨天凤熙想找你学琵琶,陛下准了,你看着办吧。但她教养太好,常囿于此:“姐姐说笑了,是我以前懒于走动。怠慢姐姐了。今日前来,正是有要事相商。”
      “自然,没有要事,你也不会来找我。说吧,怎么了?”
      “前几日,为皇女们重新指派各科的老师。陛下允许皇女们自己选择学什么乐器,凤熙不想再学瑟,想要跟随姐姐你学琵琶。”
      末了说出来的也没比想的好多少。省点事也好,她想。
      没想到段岂尘闻言直接从榻上站了起来,吓朱仙婉一跳:“当真?!”高兴得都变了调子,不复平日的微微低沉,“自然当真,不然我来求姐姐干什么?”段岂尘紧紧攥着手里的琵琶,朱仙婉看那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了。“姐姐?”
      “好!好得很!她想学什么样的!我这里只有、只有,嗨,我这里还不全,比如,那个——”她急了,说起鲜卑语,似乎是命婢女去找。朱仙婉见状便说:“姐姐不用着急,凤熙还要过两日才能过来,何况她还是小孩子,得从头学起。姐姐就给她找个适合的,我看这一般大小的,她可能还够不着。”
      “不会不会,我五岁就开始弹了。凤熙像陛下,手长脚长的,怕什么够不着。”段岂尘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的兴奋样子被人看去有些丢人,旋即正色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朱仙婉心说你可算想起来了,“陛下的意思是看看姐姐是否认识乐师,可以聘入宫中作为教习。当然,要可靠的。”后边儿这句她自己加的,“不劳姐姐亲自教授。”说完,朱仙婉又怕自己说过头了,正欲找补道“就是怕累着姐姐”,段岂尘摆摆手笑道:“不成问题,光我知道的,在建康就有三四个弹得好的,与我不相上下。就是这三四个,我不晓得,嗯——”
      “嗯?”
      “哦,妹妹,我的意思是,我只知他们的技艺高下,不知道他们是否善于教授弹琴,也不知道凤熙喜欢哪一个。我觉得吧,还是要凤熙喜欢,这人又会教才行。你说呢?”
      朱仙婉心说那不肯定是这个道理吗,你有话就直说,又跟我绕什么弯子?
      “姐姐的意思是?”我还就不接这个球了。
      “嗨,我的意思是啊,要不要再去回陛下,来日一并招进来,当着陛下和皇女的面,各自展示和演奏,让陛下和凤熙挑。虽然说,”段岂尘一边说又一边坐回榻上,石榴红的裙摆长曳于地,衬得她肤若凝脂,不是说鲜卑胡地风沙大日晒足,这人怎么还生得这么白?
      这倒是她孤陋寡闻了,段部长于幽燕辽东,而非西域大漠。
      朱仙婉一边听她提议,一边试图腹诽。只等段岂尘说完,补上一句:“妹妹以为姐姐说得十分在理,只是,此事还是劳烦姐姐亲自禀报陛下为好。我居间传话,总怕传歪了。再说陛下近来对姐姐十分青睐,姐姐亲自去说,妹妹以为陛下肯定会答应的。”
      你要出风头你自己出去。
      段岂尘闻言一笑,那细长的眼睛一弯,如新月一般。“行啊,我明日就去。不劳烦妹妹。”说完笑着看了一眼朱仙婉,然后张罗着上茶食。
      这么多年,朱仙婉和她接触的次数不多,当然也不少,接收到的假笑却很多。唯独这一次,她感觉自己收到的是真实的笑容。她还想拒绝,茶点们就上来了。吃得一半,段岂尘开始和她聊琵琶的弹法,聊着聊着,突然问她,“妹妹想不想听姐姐给你弹一首?”
      朱仙婉正不知道要不要听,就有女官来传事,她只好走了。
      夜里想到段岂尘要去建康城里找乐师,直觉这事儿迟早也要宣扬出去。宣扬就宣扬吧,她放弃了,她什么也管不了。自从陆瑁犯事之后,过度敏感的她立刻给同胞弟弟写信,要他管住自己的嘴,不要搀和这些事情。
      你是国舅,不要让陛下难堪!她写道,何况你已经让她难堪很多次了。
      段岂尘次日去见凤子桓,凤子桓心情正好,说既然如此,就都招进来,咱们办个茶会之类,我们一起听听。段岂尘满口答应,崔玄寂偏插一句嘴道:“臣闻琵琶与羌笛箜篌等相配,若是光请琵琶乐师,恐怕曲不成调,难为了人家,陛下何不一起请了来,既能让皇女们见识见识,陛下一家也可以欣赏。”
      段岂尘惊喜溢于言表,凤子桓当即答应,说日子就定在大后天,派人去告诉朱仙婉和两位皇女,事情就由段岂尘来操办。段岂尘高兴地唰就跪下叩谢。
      “你谢朕做何,你谢谢玄寂。”凤子桓察觉自己说漏嘴的时候,来不及了,段岂尘听了,假装自己没听见,站起来拜谢崔玄寂。
      她要是知道这君臣二人现在打的主意,也就明白自己不过被人当了药引子。但当药引子又如何?她一点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她背负政治使命来到建康,以和亲的名义嫁给凤子桓,子嗣不会有了,难道还不能从这些方面努努力,想办法吸引点人心吗?不为了让这些当权者倒向她段部鲜卑,但至少不反感,也算是胜利了吧?
      然而凤子桓叫崔玄寂的称呼却印在她脑海里,为此她多看了两眼崔玄寂。
      好一个眉目如画的中郎将。
      五月的温暖下午,一家子人在华林园设宴,段岂尘不但自己穿了鲜卑盛装,还不负所托搬来了整个建康所有的鲜卑乐班子,其中一共四位琵琶师傅,三男一女,年岁都在四十上下。一人一曲终了,凤熙叫到,不够不够,再来再来。段岂尘立刻请命要自己下场演奏,凤子桓准了,一时四把琵琶共奏,另一乐师改用胡笛一只。其拨弦之急切密集{61},大异于台城内外听惯了的汉家音乐。在座者无不入迷。段岂尘熟知这首曲子,投入演奏之余,用余光瞟座上诸人的表情。
      凤子桓自然还是一副欣赏但疏离的表情,她始终是君王,带着皇权的目光。站在皇帝身后的崔玄寂目不转睛地盯着乐师们的手,似乎对技术非常感兴趣。凤煦只是端坐,面带微笑,闭上了眼睛享受。凤熙的眼神在每个人身上跳转不休,激动不已。而朱仙婉——她最后一个看到的是朱仙婉——痴痴地望着这一群坐在毛毡上的乐师。
      她被这音乐吸引了。这使得段岂尘感到莫大的胜利和骄傲。
      曲调终了,凤子桓第一个开口,说此曲实在太妙,朕要赏赐你们每个人。又问其他人觉得如何,朱仙婉说:“臣妾曾听家父说过,西域有大漠,绵延千里。这曲子听来,就好像在大漠里骑马行军赶路,而天上有一轮圆月高挂一样。”凤子桓问段岂尘对这个说法以为如何,段岂尘人还抱着琵琶,面带喜色道:“宁妃妹妹此言甚是。我每次奏此曲,心中想到的也是月夜行军。”
      说完,两人居然对视了一眼。朱仙婉惊奇地发现,今天的段岂尘一点首饰都没带,坐在那里,和她的族人融为一体。
      凤子桓无奈地笑了,“你们这是欺负朕今生没有机会去西域啊。罢了,凤熙,该你选了,你要选哪位师傅做你的琵琶教习?”凤熙想也不想,立刻答道:“我要选那位嬷嬷,这样她就可以天天教我。”朱仙婉就知道她要打这个主意,猜皇帝也会首肯,果然。四十多岁的鲜卑妇人小心把琵琶放在地上,再叩谢皇帝。她想到那些宫中老人们要叽叽喳喳的内容就心累,对于这些从侍奉姐姐起、到如今以照顾自己的名义不肯去的出身良好的大娘,她斥责打骂都不能重,还得一边管着一边哄,束手束脚的。两位皇女身边的教养嬷嬷更是如此,要是来个鲜卑乐师,还不知道平日里要给人家多少白眼?这——
      “陛下,臣妾听闻近来宫外颇有流言蜚语,皇女若欲将乐师长留宫中,臣妾以为不如让乐师留在臣妾宫中住下,既便于照顾,又免生是非。”
      是段岂尘在说话。
      “准。多谢你的一片苦心。”
      茶宴散了,回到自己宫里,朱仙婉还是听到了花样更新的叽叽喳喳。年长女官说段岂尘此举就是想抢夺皇女,自己没有,就要打别人的孩子的注意。朱仙婉听了好笑,心说我不也没有吗?人家当日努力与皇帝要好,你们骂人家狐媚;后来不与皇帝好了,自己关在屋里自己呆着,你们骂她不懂礼数不务正业:真是什么都有你们说的。
      又想到今日乐曲之动人,她竟然生起一股气来,款款走出门去,眼神冷峻地望着这群大娘们。众人见她出来,恢复了安静。她看一眼她们,开口道:“诸位嬷嬷都是聪明人,今日之事,虽然是为了凤熙,其实若无陛下首肯,根本不会成事。面上如何,底下如何,我想各位嬷嬷都心里有数。本宫以姐姐往日恩德为念,对各位宽仁以待。但是要是各位失言获罪,让陛下知道了,谁也救不了你们。”
      骂完回到屋里坐着,眼前还是反复浮现段岂尘今日弹琴的样子。
      从那天起,凤熙学琵琶的日子就开始了。她基础好,原来学瑟弹得也好,所以学起来很快。段岂尘跟她说,你什么时候能奏一首完整曲子了,我就专门给你定做一把好琵琶。凤熙喜不自胜,每日学得极其起劲。朱仙婉以自己有监督之责,经常去探望皇女,虽然凤熙不学瑟了,自己也就没什么好传授的了,但是她还是关心这孩子学琵琶学的如何。没想到到了地方,见门口的鲜卑侍女,便知段岂尘也在。她伸手制止了通传,悄悄走进去,听见凤熙和段岂尘在很认真地交流应当如何拨弦。说着说着,段岂尘竟然问凤熙:
      “你真的就不接着学瑟了吗?”
      “没时间呀。”
      “这两样乐器也有相通之处,好不容易学的,别放弃了。”
      “我怕我学混了。”
      “你不会的,你这么聪明,就放心吧。你要是就此不学了,你小姨可要伤心的啊。”
      “母亲曾说,我学这个,不是为了谁,就是为了我自己,陶冶情操。”
      “是啊,但是你弹得好,既能陶冶情操,又能让别人听了开心,不是也很好吗?”
      “嗯……好。那我把琵琶学好了,我再继续练瑟。”
      “好。”
      “段娘娘,鲜卑故地真的是那样的吗?”
      “哪样啊?”“就是宿雾嬷嬷给我说的那样,就是……”
      朱仙婉没继续听下去,悄悄走了。她们都是人,她想,即便分属汉族与鲜卑族,但都是人,普通的人,仅此而已。

  • 作者有话要说:  {59}【楚】宋玉《九辩》,下同。两段引用的现代汉语译文分别是:“愿托那流星作使者传话啊,它飞掠迅速难以坐待。”“计议早定专心不能改啊,愿推行良策行善建功。仰仗上天的深厚恩德啊,回来还及见君王吉祥无凶。”
    {60}中国古代政府对其职员的资历、功绩等进行评估,以定其职位的等第和升贬的行为。
    {61}可以配合何训田老师的《琵琶行》食用,出自专辑《当代音乐馆-音乐风系列-波罗密多》。当然这个不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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