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僧妖传》黄澄澄的橙

49、相拥

　　凤轸台内陈设十分华丽，石衡行走其间，有几分置身宫殿的错觉。

　　陈子昂曾经行走在最华贵的明堂，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他都曾经在帝国权力的中枢之地，拜见过那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还为她写下了一篇篇华丽的诗篇。

　　今天，当他走在几乎同样华丽的宫观里，似乎看不到边的御道尽头，也坐着一个同样华贵的女人。这让他有些惶惑，平添了几分今夕何夕之感。

　　转头看元丹丘，他平静的内心底下隐藏着满心的波澜壮阔。他太理解这种神色了，那是一种被权力震慑后的呆滞，是被地位藐视后的高傲。

　　然后，无论是呆滞还是高傲，这些都会被权力所瓦解，最终，这个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青年，终将拜倒在权力的脚下，为它献上一曲曲赞歌。

　　这条路，一旦选择了，就回不了头。

　　在他们身后，大殿的门正在徐徐关上，属于元丹丘的人生，即将华丽开启。

　　而对他而言，石衡闭上眼睛，手心感受着青冥剑上冰冷的温度，第一次感受到，救活她，才是他重生后唯一重要的事情。

　　错过了那么多年，耽误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世的重逢。

　　*

　　回到长安之后，陈子昂给绿绮置了一所小宅子，让她一人住在那里。他每月总会抽几天时间过去听她弹弹琴、一起吃顿饭，也会带些至交好友一起去宴饮一番。每次他去，绿绮总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就像一个女主人一样，为他准备餐食、红袖添香、招待友人。

　　他对外宣称，这是他的妹妹，史怀一和杜晖还经常打趣他，说他假正经真混蛋，历史上只写了金屋藏娇，没写过金屋藏妹。

　　后来，朋友们来的次数多了，见二人从未有过逾越之举，杜晖便道：“若真是妹妹，你可要为人家的终身大事考虑，别耽误了韶华。你要是愿意，我马上还俗了娶她。”

　　陈子昂只当他是玩笑，没有在意。反而唾了他几口，道：“一把年纪，老牛还想吃嫩草，洗洗睡了吧。”

　　他的好友卢藏用也常常道：“女孩子大了心思重，你若真不想娶她，便不要对她那么好，这一月里除开公事，倒有大半以上的时间待在这别馆里。”

　　他也在反思，似乎自己很愿意留在别馆，就简单的一起弹弹琴、读读诗，就觉得很好。

　　回到家中，难免会有诸多俗务，高氏虽然娴静，却显得有些木讷。儿子虽然聪明，却也顽劣，正值叛逆的年龄，对他的父亲惯是没什么好话，父子二人总是说不上两句，便不欢而散。

　　有一日，他与高氏亲热完，高氏抱着他，道：“你若是有纳妾的心思，我断不会拒绝。你老这么家里别馆的跑，累不累？”

　　他愕然，没想到连妻子也是这样想的，他也不想再解释他与绿绮的关系了，之前带绿绮回来之时，他就已经讲的很清楚了，只道：“睡觉吧，别想太多了，我是绝不会纳妾的。”

　　日子也就这么过着。直到有一日，绿绮告诉他，碧玉的姐妹独立门户，自己开了一家园子，邀请她回去帮忙助兴，带一带气氛，乔知之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她觉得自己毕竟从了良，再独自去那种地方，怕有理也说不清，便想邀请绿绮与她同去，也就一天一晚的时间。

　　陈子昂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想劝她不去，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如果只是妹妹，她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他刻意想要与她划清界限，逐渐放她自己一个人生活，便道：“你自己决定，注意安全。”

　　新开的浣溪园地处平康坊西坊，那里汇聚了长安最优秀的女子，她们行得了酒令，对得了诗歌，弹得了小调，唱得了小曲，甚至是在床上，都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本事，能够将男人的身心牢牢抓住。所以，这里又聚集了全长安最风流多情的才子和财子。

　　绿绮早上出了门，她一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弹琴，碧玉领舞、献歌，带动气氛。刚刚开业的园子不能只想着怎么赚钱，最要紧的是要把招牌打响，让那些客人们看到这里的姑娘们货真价实有水平。

　　像绿绮、碧玉这样的女子，在整个平康坊也算得上花魁级别的，这里一下来了两个，不出所料吸引了众多慕名而来的客人，他们坐在大厅里听着琴声，看着舞蹈，大声叫好。

　　前半夜的气氛还不错，甚至有诗人写了好多佳句，顺带把浣溪园也给写了进去，明日这诗若登了骨报，那浣溪园就真的算是名满天下了。

　　后半夜来的客人基本都是要留宿的，他们心不在焉地听着琴、看着歌舞，只等到一曲终了，便去找妈妈给钱要人。

　　今晚来的两位爷在平康坊算是大人物了，武三思、武承嗣兄弟二人放到整个大唐帝国，那都是举足轻重之人。坊间有传言，天后要将皇位传给这二位中的一位，以后这大唐的天下，就会落在其中一人手中。

　　二人带着一众人安心坐下，看着歌舞一完，便伸手招了妈妈。武承嗣指定要领舞的碧玉，妈妈表示为难，告知他碧玉不侍寝，可这下半夜的男人岂是讲道理的？扔下几锭金子便提着剑上了舞台，拖着碧玉便往房间里去了。

　　在场的姑娘们见到利刃，吓得哭都不敢哭出声。远远听得房间里传来扇耳光的声音、锦帛撕裂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哭声。

　　武三思淫|笑几声，要求舞乐继续，姑娘们在台上哭丧着脸，跳着僵硬的舞姿，完全无法提起他的兴趣。

　　倒是藏身于幕后的弹琴者，似乎并不知晓外面出了什么事，还很淡定地弹着小曲。武三思斥走台上的姑娘们，请妈妈叫出弹琴的女子。

　　绿绮后知后觉出来后，自己在台上弹起琴。

　　武三思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他走上舞台，在绿绮耳边说了句什么，绿绮停下手中的琴，告诉了他不行。

　　武三思冷笑着要将她拉起来，往房间里拖，绿绮用力反抗，他看到实在拖不走，便一把撕掉她的衣服，打算在台上就将她扑倒。。

　　绿绮虽然在平康坊待了多年，但一直在幕后弹琴卖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的眼睛四处寻找碧玉和妈妈，希望她们能调停一下，不至于砸了今天的开业首秀。

　　然而，偌大的厅内，除了一群满脸油光的男人，哪里还能见到姑娘们？

　　就在此时，大门被踢开了，陈子昂在别馆左右等不得她回来，便匆匆骑马赶来，不想一来便遇到这样的场景。

　　他怒火中烧，也顾不得这皇家排场，以及舞台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心家，提着青冥剑一路杀着冲到了绿绮身边。

　　他解下.身上的黑色披风，将她全身围了一个结实。一手搂着她，一手以剑指着武三思，警告他不要再往前走。

　　武三思几乎是要暴怒了，他掀翻了绿绮的琴台，一挥手，一群黑衣人蜂拥而上，将陈子昂和绿绮团团围住。

　　陈子昂手中的剑依旧坚定，那一刻，他想着，今晚即便是死，也不能让绿绮落在武三思这样的人手里。

　　对峙的时间并不太久，有人在武三思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急忙慌慌张张地从后门溜走了，走之前还耀武扬威地对着陈子昂扬了扬剑，嘴里说道：“你这是在找死！”

　　黑衣人总算走完了，看热闹的也散了一半。

　　妈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个劲地跟陈子昂道歉。陈子昂收起剑，一言不发将绿绮抱在怀中，大步出了浣溪园。

　　他们走后，在屋内翻云覆雨后的武承嗣十分了然，而他身边的碧玉，红肿着眼睛，徒劳地流着眼泪，全身赤|裸瑟瑟发抖。

　　这之后，武承嗣便强行将碧玉带回了府邸，做了府中的侍妾。

　　乔知之得知后大怒，在府中大骂了几日，却是敢怒不敢言，更不敢上门讨要说法。无奈又咽不下那口气，便写了首《绿珠篇》，托人带给碧玉。诗中这样写道：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关，常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

　　碧玉得此诗，羞愧难当。又想到自己在武承嗣府中的遭遇，自觉前途暗淡，索性自行了断了。

　　武承嗣得知碧玉死因，将矛头转向乔知之。因而，乔知之被武承嗣构陷至死，那就是后话了。

　　总之，在唐王朝皇权更迭不断的那十年里，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故只是大历史的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除了当事人中的另一位。

　　他的冲动得罪了权力中枢的人，迎接他的，即将是权势下的暴风骤雨。

　　那一夜，陈子昂抱着绿绮回到别馆，二人坐在床上，默默无言相拥到天明。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只是，他又很清楚地认识到，他想明白的太晚了。

　　不久以后，他以父亲病重，回乡侍奉父亲为名，带着家眷离开了长安，回到家乡射洪。他把绿绮托付给了至交好友卢藏用。事实证明，他没有信错人。这个名声不太好的终南山隐者，最终在陈子昂死后，排除万难，替他照顾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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