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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等到了家,陈茗才慢悠悠飘出来:“我觉得你有点不对……”
      季溟斜睨了他一眼,陈茗打了个寒战,倏地一下飘远了。

      季溟进了房,关上门靠在墙上,长舒了一口气。
      他缓了缓,换了衣服倒在床上,掐了个除尘诀,闭上眼抚了抚胸口。
      心跳还是有点快,他想。

      ……他怎么能毫无反应呢。季溟想。
      他杀过很多人,前半生见识的都是修罗场。听的都是恶念,去的都是混沌,看的都是贪嗔痴,入的都是罗生门。他见过的怨怖远远多于良善。
      他被称为命无渡——秦广不争命无渡,不正不义,无良无善。世人爱他憎他,敬他惧他,他对人恶的一面晓得的远远多于善的一面。
      他知道强大会招致怨憎,他知道异类会引来厌弃。他所见过的有异者从来不会在普通人面前暴露自己,不论是修道者,是异兽,是妖,是鬼,是仙,还是异族。

      周渡是怎样知道异族的他并不关心。
      他只对周渡为什么接受得这么自然抱有疑虑。
      ……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温柔呢。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一样。就算是鬼凶站在他面前,就算是有一个轻易能杀死他的同桌,他轻轻巧巧地就好像接受了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好像他们……都是一样的。
      哪有这么简单呢,他想。
      他只是一把刀——一把生来不详的刀。他天生就是不一样的,他不应该有羁绊。
      季溟抬起手,捂住脸。
      放过我吧,他想。他本来就不应该留下的。

      血。漫无边际的血。
      季溟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发现自己没有人身,他回到了刀身里。
      啊。他想。我又回来了。
      有个人提起了他,搁上了自己的脖子。
      季溟听到血肉崩裂的声音,随后便是让他感到饕足的温流浸入他的身体。
      他笑了。
      是了,季溟。不,你不该叫季溟——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呢,你就是祭命。
      你是命无渡。
      那十八年是你偷来的。那些欢愉也好,烟火也好,都是你偷来的。人间不该有你。

      你就是这样一个杀生才能得到满足的灾厄啊。

      不知道是哪位大能从司翛手中把他偷出来,剥离了他的灵体和肉身——真是不得了啊,这世上居然还有能从风师大人手里抢东西的人。
      司翛……司翛。
      他闭上眼。
      风师大人……只愿年年顺遂,余生无忧。

      他听见自己掉在地上,清脆的“咣啷”一声——季溟无能,恐不能长侍左右了。
      尸山血海,尸山血海。
      他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他被无数人抢夺,被无数人渴求。力量,力量。
      力量永远被追求,力量永远被恐慌。
      他看见惊恐,看见忏悔,看见哀求,看见绝望,看见苦痛,看见伤悲,看见死寂。
      他又恍恍惚惚起来,神魂不清,不知今夕何夕。
      只觉得每一滴血都历历在目,每一个人都是过眼云烟。
      一恍惚间,就是上千年。

      恍然间好似突然惊醒,一睁眼却是缥缈仙宫。
      他觉得脑子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虽然被死死禁锢在这把刀里不得自由,却也感觉松快。
      一转头,却是周渡。
      周渡看着他笑,他看见周渡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再一转眼,醒过来时就在海边。
      这不是海,他想。
      这里是溟海。
      他怔了一瞬。他没有来过这里。溟海,对他们这些生了灵的东西非常不友好,他从来不喜欢接近的。

      有人握上了他的刀柄。
      不是周渡。
      他大惊,抬起眼来,却看见自己刺入了周渡腹中。

      血。
      漫天都是血。
      无穷无尽的血色从天边蔓延开来,转瞬间就直逼眼前。
      他感到灵魂撕裂一般的疼痛,他感到有什么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的刀身几乎就要寸寸崩裂,他的灵识几乎要在暴乱中化为齑粉。

      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盈满房间的黑暗。
      是梦。
      季溟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脑子里像是坠了千斤铁,昏昏沉沉又头痛欲裂。
      他滚动一下喉结,手搭上眼睛。
      他深呼吸几口,坐起来。
      腰酸,四肢无力。
      他想起来他认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做的梦不清楚了,总归不是什么好梦。醒来也酸软得很,浑身使不上劲。
      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这时才感到身上又是一片湿黏。
      他打了个冷颤,取了衣服去换洗。

      周渡……周渡。
      他垂眼想着。
      他应该离周渡远一点。再远一点。

      司翛走了十天,还有五六天,她就该回来了。
      等她回来了,就跟她说一声,不要去上学了。

      他走出门,招了招手,陈茗于是乖乖飘来附在项链上。
      季溟瞬移到围墙外,径直穿过了围墙,突然感觉不对,一抬起头来,正面对上一张人脸。
      周渡无奈地看着他:“你平时也是这样的吗?”
      季溟:“……啊,是吧?”
      周渡:“都不注意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吗?”
      季溟还没接话,周渡就转过身,迈开步子:“还好这次撞见的是我,下次注意一点。快跟上,要上课了。”
      季溟跟上他,略有些恍惚。
      他想起来昨晚的梦。一抬头看见周渡,竟觉得他站在一片尸山血海间。
      季溟垂下头,不着痕迹地离周渡更远了些。

      一走进教室,背后就有人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嘿,你可算来了!”
      季溟回过头,顾朗揽住他往前走:“我还以为你忘了,今天就是篮球赛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季溟,发现季溟一脸空白:“……不是吧哥,你真忘了?”
      季溟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顾朗噎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嗨,算了,忘了也没事,反正我现在告诉你了,今天下午六点,别跑了啊。”
      季溟点点头,看顾朗松开手回了座位,肩膀才稍稍放松下来,慢慢踱回位置坐下。

      季溟上着课,听几句老师讲了啥,手上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周渡倒是很认真。背挺得很直,眼神很专注,认认真真写着笔记,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样。
      季溟看着看着,心里笑了自己一声,挪开了目光。
      季溟啊季溟,你怎么就跟这么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绑在一起了呢。看你做的是什么孽啊。
      他没注意的是,他挪开了眼神的一霎那,周渡歇了一口气似的微微垮了肩膀。

      清明节前,天黑得还有些早。
      六点的时候,天边已经微微擦黑了。西边一大片华光,澄澄地映在脸上。
      一群少年穿着球服,抱着球在场边大笑,球场四周已经围满了少男少女,个个都兴奋地或私语或喧哗,闹哄哄的一片,像一团生命的火焰。
      季溟感受不到生气,但他这时候觉得十分满足。他不自觉地吸取着周边的生气,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混迹其中,突然觉得格格不入。
      他已经很老了。
      命无渡作为一把刀,本来无所谓年岁。
      奈何此身未老,灵魂已经腐朽了。
      他嗤笑一声,心想,你有灵魂吗,季溟?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
      这时听得那头顾朗喊了一声:“季溟,快来,我们说战术呢!”
      一时间像是把他重新拉回人世,周身重又有了生气:“来了。”

      战术是很简单,就是大家努力抢球,抢来了,就给季溟。非常简单粗暴,但事实证明,这是最好的战术了。
      季溟的确不负众望,三分空心,三步上篮,没有人拦得住他,也没有球是他投不中的。
      场上的尖叫从来没断过,一群少年——这正是卖弄风骚的好时候。
      每一个都年轻,每一个都鲜嫩,每一个都生气勃勃,每一个都各有各的潇洒帅气。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慕者,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热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恋慕,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羁绊。
      只有他。
      他的恋慕者恋慕的并不是他,他的热血早已死去,他没有恋慕,也没有生气。他是一个鬼也不会要的人。
      他只有自己。
      季溟一时间突然明白了司翛的良苦用心——他已经死去太久,司翛想让他活过来。
      可是司翛对他再好,他也不敢把司翛看作自己的,就像他始终不敢靠近周渡一样。

      随着一声哨响,比赛正式结束。季溟一组毫无悬念,遥遥领先。
      场上一片尖叫和大笑,季溟被一群男生团团围住,抛起来,又落下去,欢呼也好,沮丧也好,他觉得有些荒谬,他身处中心,却也依然觉得仿佛在世界之外。
      一起一落间,他一转头,看见了周渡的眼睛。
      至深至浅,仿佛一池春水,微微笑着看他,像是能涤尽凡世红尘,把他整个包容进去。

      放了学,他照常跟着周渡回家——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必再隐身了。
      季溟和周渡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学校门口大路上的灯火在一转身后就被抛在身后,不算宽敞的小巷里,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周渡走在前面,季溟跟在后面。影子拖得很长,黑黝黝的两道,时不时会重叠在一起。肩并肩,靠得很近。
      这时候已经很安静了,虫鸣也没有几声,细细长长的鸟啼被月色送到耳畔,有只猫蹲在墙头,睁着一双亮莹莹的眼睛看着他们从墙下走过。

      他们又转过一个拐角,周渡继续看着前面的路:“我觉得你不太高兴。”
      周渡回过头看了季溟一眼:“有什么事吗?”

      季溟张了张嘴,想说句没什么——毕竟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又想了想,神使鬼差地问:“你跟我走在一起,不觉得害怕吗?”
      周渡失笑:“怎么会呢,你就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周渡看了看季溟,道:“我觉得不是,最起码不光是因为这个。但是你的问题——我觉得有些意思。”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因为你很厉害吗?”周渡笑着看他,季溟发现这时候周渡已经跟他并排了,“是这样,总会有人害怕比自己更强大的人,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做错,但因为他们的强大还是会被人怨憎。但是,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错。”
      “强大就是错误吗?我觉得不是。强大就高人一等吗?我也觉得不是。就算弱小也要有风骨,就算强大也要有谦卑——说是这样,但很少有人能做到。我现在也只能做到不畏惧而已,毕竟我还没有强大过啊。”
      周渡看他,眼睛微微弯了弯:“谁不想要强大呢?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俗人而已啊。”

      季溟送周渡到家之后,沿着小区的小路走回家。
      他想起了周渡总是带笑的眼睛。今晚月光很亮,照得四周都纤毫毕现。
      今晚月色真好啊。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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