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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孤凫无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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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见他是个白面郎君,并无二话,直接略过。在次的注意到他手掌血浑肉鲜,微微皱眉,面露迟疑。第三人暴喝一声,随之跌倒在地!
却不是由于梅逐青。
一对门柱般的粗臂从船舷边探出,甫露头顶,手臂主人便一跃而上,在半空速速蹬踹两脚,后一脚正中船舱内出来的第三人后心。梅逐青连滚带爬,慌张往船舱口移动。倒下的人未再爬起,口里冒血,眼底发青,竟是已遭横死。他目击此景,几近破胆。如此狠辣身手世所罕见,教他想起那船由楚州航向扬州,莫名被屠戮的返乡客们。
扬州水界,里子只能比面子烂得更透。
他按着手心伤口躺倒在船舱入口处,正欲翻身滚进,一道|人影携着寒芒在他旁边停驻。
那人低头扫他一眼,骂道:“你脑子被驴踢了,那玩意遭门夹了,还是肠子口给泥鳅钻了?!这关头还在混,找死吗!”话毕,给他让出位置,待他挪了一下便觉不耐,腾出手把他连托带拽,摁进船舱。
曲衡波急得气喘,顾不上自己骂得粗野。她一步未停,搡着梅逐青,把他推下货舱。
“他们正厮杀,恐怕伤及无辜,你能否去船尾周旋一番?”梅逐青不愿独自避难,趁曲衡波“蹂|躏”他的当儿,想出了脱身之法,“宝剑借我一用。”
“把剑给你,我去周旋?”曲衡波闻言,难以置信。
“要紧,”梅逐青伸手索剑,“你只待数足三百个数!”
曲衡波递剑与他:“行吧。下埋时,记得给我找楠|木的板子,否则我做鬼也把你满腹的零碎掏出来,生吃!”她将剑鞘倒在左手,冲了出去。
预想中的阻拦并未出现,甚至无人注意到她。甲板上前后左右杀成一片,杀得江水都换了颜色。水鸟无影,两|岸风止,这方天地中唯有“杀|戮”是鲜活的。曲衡波匆匆检|视,万幸没看到押船三人的尸首。他们大约和她一样,被这场仇杀忽略。
她勒紧腰带,吸住肚子,想一鼓作气冲到船尾去。
就在这一步将迈而未迈之际,有只手卡住了她的脚踝。因走得急切,起势大,曲衡波一头栽倒在地。她抬起另一只脚正要照那人脸踹,发现他是方才想摔死自己那人。
他的血流成一汪,染红了曲衡波的鞋子和裤脚。
曲衡波观他眼底乌青,面若死畜,已无活路,不打算逼问他的来处。那人说:“段……段……段……”说着,气色好转了些,约莫是回光返照。正欲再讲,一团乌黑惨叫着越过曲衡波头顶,重重落下,砸住那人后背,他便咽了气。
“段?段什么。”曲衡波不解,不管那团乌黑还在挣扎,起身仍向船尾冲刺。
她已看到在船尾抱头瑟缩,大喊“饶命”“救我”的两人。船老大被他们护在身后,自顾自抱着酒囊大哭:“鹊妹,我知道你不是那等混账婆娘。但等埋了我,再改嫁去。不能教野汉子踩在我头顶啊!”
他哭得繁忙,除了喘气是什么也顾不得。忙里偷闲一抬头,看到衣衫上血痕斑驳的曲衡波,一手提着“剑”,如见神兵下世,卖力嚎道:“大侠救命!”鼻子一通气,挤出个杏子那么大的鼻涕泡,炸了他满脸。
曲衡波哑然失笑,余光扫到一柄金钩。金钩主人有双奇长的腿,他披散头发,额顶猩红,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正冲自己笑。随之手绕到头顶,做了个扯发髻的动作。
“钱……腿|儿——!啊——!”她未及反应,径直被冲过来的钱雍汜掀翻在地,他那对金钩不知去了何处,一手从曲衡波头上取了发簪,刺进她掌心。
曲衡波咬牙忍痛,说:“别动他们。”
钱雍汜从地上拾起一柄金钩,钩起另外一柄,在半空旋动,发出刺耳声音,好比长指甲刮过石板面:“剑鞘、发簪,怎么只有这些玩意。你的刀呢?”
曲衡波拔下簪子,无|言|以|对。
“别赌气嘛。曲娘子,不能跟你动手很无趣。”
她起身走向角落,在船老大三人前方站定:“卞豨呢?”
“怎么,那个老不死的求你打听他?”钱雍汜把金钩架在肩头,朝曲衡波走近几步。他每个字都慢慢地吐出,刻意将尾音拉长。
“我收了钱。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你们四方阁难道不也是这样?”曲衡波扯谎道。
钱雍汜晃动脑袋:“跟着郁家庄的狗腿子这么久,话术没半点长进。耍机灵,想套老|子的话?不如你丢下那个小白脸,跟了我,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也观瞻观瞻什么叫‘真汉子’。”
“只怕钱爷嫌我不过村妇,粗鄙庸俗,不堪侍奉。你错认了,”曲衡波在衣袖上拭净发簪,留下一片倾斜的四方痕迹,显出浅淡的红色。她学着钱雍汜既慢且长的腔调:“是那货跟着我,狗皮膏药似的黏,哪儿哪儿都有他。”
“哦?他也来了。”钱雍汜眯起眼睛。
“我卖钱爷个好处怎么样。”曲衡波见他似有动|摇,心道“有戏”,“你去抓他,他必定跟你装神弄鬼,你难以得手。”
“我凭什么信你?”
四下喊杀声暂歇,水波轻泛,柳枝曼落。岸上响起马蹄声,透过密林,一个高挑的红色背影在这队人里格外扎眼。
曲衡波忆起,自己在潞州郊外见过一个这么高的人。那晚海秋声带着孔婵到来,与帘后射箭之人聊得热络。可那人始终不发一言。未知是哪方高人。
“怎么不说话?”钱雍汜等了一阵,不耐烦道。
曲衡波大声道:“为了卞豨,我不敢唬你。人爱惜性命是常事,就只怕今日这话传出去,江湖上要说,钱爷连这点胆色也没有,能出人头地的买卖,也不愿试上一试。”
“是你会传,还是他们?”钱雍汜用下巴指着船老大三人,他们已经吓得僵死,有出气没进气。
曲衡波说:“你|的|人也听到了。”
钱雍汜目露凶光,骤然回头,在左右船舷等待的两名手下忙挪开眼去。
这三个人,杀了另外七个人。再看钱腿|儿一身乌糟,红的黄的绿的上下挂满,七分像鬼。也许另外两人只是帮他提兵器的,一人一把,不算闲着。
“你们跟我一齐下去。”曲衡波指指脚底,“否则我也不能信你。”
钱雍汜耸肩:“公平。”
原本许无鬼不曾交代要他把船上之人赶|尽|杀|绝,除掉追随段西河的余孽和试图窥|探四方阁秘辛的那伙人,他算收工了,其余的都是意外之喜。在他看来,梅逐青不过是一具正在变凉的尸体,失去刀的曲衡波只是个村妇而已。
没什么好畏惧的。
“韦横剑是你的养|父?”曲衡波在进入船舱前忽然问起,“那你的拳|脚功夫一定是他教的,不怪有名家风范。”
钱雍汜不说话,他厌恶旁人提起他到四方阁之前的事情,那不光彩。尤其是与衡山有牵连的往事。曲衡波的剑鞘让他感到不详,在他心内埋了一颗蠢动的种子。有那么一瞬,他以为看到了自己的死兆。
“他不过是养碎催。传闲话的合该割了舌|头。”
“起于寒微,是好汉的命数。”
这话说得钱雍汜受用,他甚至忘了质问,为何曲衡波知晓韦横剑收养他的事情。不过,接下来的话倒让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四人已经站在船舱破洞旁边,曲衡波说:“传说,是‘清光’韦横剑杀了‘神剑’曲瑛。”
钱雍汜眉毛一跳。
“不过当然,是为天下大|义。”她淡然说。
“用剑的武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曲瑛凭甚托大,敢称‘神剑’?”钱雍汜怒道。
曲衡波侧过身说:“那可不关我事,他的诨名又不是我起的。”转头朝下面吼道:“梅逐青,你在底下搞什么?搞不动就别搞了,快上来吧!”
梅逐青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她:“就快、就快了,再等……”
船身崩裂,河水倒灌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答复。
钱雍汜一脚把曲衡波踹倒在地:“你这粉|头,耍花样!老|子弄死你!”
曲衡波顺势往货舱翻滚,双手扒着破洞边沿,吊悬在半空:“要杀,你早便动手!”
她松手落地,边朝里面跑边道:“可你没种,这下满江湖的人都要知道了,你没种!”说罢,一刻也休息不得,伸手抓过梅逐青质问:“凿船?”
河水业已漫入,打湿曲衡波的布鞋,凉水渗进绑腿,沁凉砭骨,激得她倒退。她退了半步又想起钱腿|儿,凝神再听,上头仍是叫骂不止,任凭手下怎样劝阻也不理会,吓得又站了回去。梅逐青半个身|子都湿|透了,举着豁口的“衡曲”,歉道:“回头跟我拿钱去修。”
曲衡波夺回剑来:“你可会游水,可能带着我上岸?”
梅逐青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棺盖左近:“抱着这个,划一划也就活命了。”
“我本当你是怯懦无力,只会耍唇|舌功夫。”曲衡波上前助力,顿觉喉里一股热意涌|出,咳了口|含血的痰。她只当磕破了舌|头,并不放在心上,“没想到委实有几分胆略,也衬点儿斤两。”
梅逐青抿唇不答,竖|起盖板,从船身破口处推出。他先下了水,以接应曲衡波。
船上其余的活人早散了。船老大三人见曲衡波带了钱雍汜进去,就已跳船活命,领着几个船工沿岸奔逃。
“看那处,把他们拉起来!”船老大拿出喊号|子的声调,猛又觉到会引来杀手注意,方急忙住了嘴,没有再喊。
一群人拥到岸边,跑快的涉水拉人,走慢的在后面抓瞎忙乱。这人得了梅逐青的膀子,便使劲拽,那人架住了曲衡波的肘子,便用|力扯。大家伙防备着杀手,心内惊惧,可又觉着救了人,好似做了无匹的大事,激动得浑身发|抖。就这么一齐把两人鼓弄到岸上。
船老大蹲在梅逐青身边,帮他脱衣裳:“到海陵左近了。兄弟几个本不敢再进,但承二位恩|德苟且活命,誓当报还。”
有几人应声,也有几人默然不语。
曲衡波自己脱了外衫,解|开绑腿:“好容易活了命,还不快家去。我们也不欠你们帮衬。再说,我不会水。方才多亏各位大哥出力,把我从水里捞起来,便算平账了。”她素恶常人被卷入江湖仇杀,忙行规劝。
“大哥若不归家,小弟再也喝不着嫂|子的米酿,岂不遗憾。”梅逐青帮腔。
船老大被他说得动|摇,想到家中鹊妹体贴温存,两人已商议着养个娃娃;又想到自己原瞧不起他,而今佩服,加之一时血气翻腾,才讲了那席话,竟未细想前后如何。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教他冷静了些:“兄弟几个惯常所遇无非莽夫恶汉,喜怒无常,动辄打骂,并不知江湖中人所说‘意气’是怎个形状。”
他朝曲、梅二人各一抱拳:“今日算见到,往后同人也有的讲了。”
“你可别到处说。”曲衡波打断他,“我是个村姑,他是个碎催,哪里担得起这般抬举。”说话间,她已重新穿戴齐整,“若无他事,就此别过。”
梅逐青随意拾了根树枝,姑且能支撑一下,也跟着曲衡波向众人道别。二人自寻官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