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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雪·霜·露(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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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个容易理解的比方。”曲衡波缩缩脖子,仿佛自己真给狼咬了一口,“你也够耐性。”
“做我这行,最需要的便是耐性。而我也总警醒自己,需得做个表里如一的人。”
曲衡波说:“是因为你父亲……做的好‘榜样’么?”
“言必及‘孝道’难免溺于沉疴。”梅逐青干咳两声,掩饰他内心细微的动|摇,“有几个儿子对他的父亲没有恨意呢?比方男子生性好掠夺,故要用伦|理束缚:不可忤逆主公,不可对抗父兄……但终归那是天性,既然无法正当地宣|泄,自然要变质。”
曲衡波喝了一大口水,分七小口咽下。
“有人会丢弃已不能自理的老父,有人会强占自己的后母、父亲的姬妾。”梅逐青说。
船身遇到波浪,往低一陷,他身形微微晃动。
“有人的性|情会与乃父肖似,而有人则极以其不耻。”
他胃里翻江倒海,见曲衡波亦是一脸难堪,她的难堪中还夹杂着困惑。是了,她坐船易反胃,自己本不晕水,此时竟会难受,足够一惑。曲衡波身|子前探,双手扣住案几边沿——这案几用几片钢条牢牢铆死在船板上——保持平稳。
“我晓得了,”曲衡波说,声音颤|抖,“多亏赵式澜是个烂人,你才能做个……”她没有继续说,上半身都拍在了案几桌面,鼻子几乎被压平了。
梅逐青听到“赵式澜”三个字,觉得跳动的脉搏刺痛了他,他的血液里仿佛流淌着某种剧毒。
某种名为“父亲”的剧毒。
他感到无可抑制的愤怒。
“我去甲板,看看发生何事。”但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
曲衡波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挥动,示意她知道了。她注意到梅逐青的吐息有微妙变化,想他可能还在忧虑妹妹的事情,未多思量。她是不省子女跟父亲间那些龃龉的,纵使封分野“长兄如父”,给她一口饭吃,使她学得一门手艺,横竖能在世上讨食不至饿死,旁的也顾不上管|制。
而她的师父,除去教习外,似乎对扮演她们父亲的角色没有兴味。据说他曾有三个女儿,之所以应承封分野收她们为徒与那三个女儿有干系。曲衡波在烈石神祠住了许多年,从未听说过师父三个女儿的消息。约莫他在战乱中丧失了她们。
曲衡波不知道一个人若是爱敬他的父亲,该怎样爱敬。更不知道如果一个人怨恨他的父亲,能怨恨到何种程度。她是义母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婴孩,生与死在任何境况下,都比爱和恨重大。
走到船头,梅逐青被灌了一口风,他打起嗝来。船老大殷勤上前,把随身酒囊递过。
“这是自家酿的。内子手艺不错,郎君品鉴品鉴。”他眉眼堆笑,显是把梅逐青当作惯常出入筵席的贵人,必对饮酒有独到见解。
梅逐青承情喝了几口,尝出是寻常米酿,不过确实清冽甘美,便夸赞道:“确实佳酿。”
他止了嗝,放眼往向江面。阳光刺眼,天空是清透的蓝,长足白鸟掠过水面,风一阵一阵扬起,拂过所有人的脸颊。
“并非夜中,渠道怎会行船不稳?”
船老大接回酒囊,也灌几口:“郎君去看船舷呐。”
梅逐青跟着船身一起摇晃,费力往船边走。他新购入的手杖又断了,这是到扬州后断掉的第二根,行动颇不方便。他双手撑住船沿探出身|子去看,几支铁簇深深嵌入船舷,船身沿着木纹开裂。细浪穿过铁箭末端所坠圆环,回到江水之中,再无涟漪。
他撑起手臂望向河岸,两|岸树木葱郁,在烈阳直晒下荫影更浓,无法判断是否有人藏匿其中。然而这几支铁箭不就是铁证?即便找到岸边埋伏,他一时也没有解法。
“郎君且放心。”船老大仰头,张大了口,上下摇晃酒壶,喝尽最后几滴米酒,“这是‘记号’。”
“‘记号’。哪家的,囚龙滩吗?”
“嘿!囚龙滩怎么够,扬州纵横水道独有第五掌门的面子够大,比得上五岳剑派!”
梅逐青思及世子昨夜言语,明示他第五赟能爬到如此位置用了非常手段,广陵侯下辖治所官|府与草莽勾结至深。倘若捅开去,侯爷恐怕头一个坏事。
“大哥是说,”梅逐青一手指向船舷,“三山派拥有这样的兵器。”在五岳剑派纷纷抛弃私兵,减少武|装,以向朝|廷投诚的如今,这指摘用意相当叵测。
船老大假作观望风中猎猎船帆,他喉内尚不及吞下的米酿变得苦涩。有些事,是即便心知肚明也不能说出口;即便证据确凿,也不能点头承认的。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斯文郎君有怎样的故旧,显然他认为自己的性命足够沉重,足以压住他提出的质问,而不至招来血光之灾。
又或者,他不过是另一个嫌命长的蠢货。
死了,可用不着我们铺子的寿材。
他目光在梅逐青身上停留片刻,转身走开。
梅逐青靠回船边。
沿岸栽种的几排乔木,枝条随风扬起落下,整齐得犹如活物。他盯着船身排开的水流发呆,觉得周|身空气略有迟滞。
灵犀一点,梅逐青猛地抬头,岸上晃动的枝条静止,此瞬确实无风,他恍惚听到弓弦颤|动的声音。嵌在船身上的铁箭?那可不是什么免死的“标记”。
一支装饰白羽的箭迎面而来,万幸箭杆为木制,在江风阻碍下减缓了飞速,梅逐青得以避开。
有人跟|踪他们。
那支箭落在梅逐青脚边,箭簇尖钩恰好卡在两块木板间的缝隙内,白羽前系着一条麻绳,延伸出去,在江面摇荡。
“咚”。
甲板下传出一声闷响。
“咚”。
好似是有人在敲门的声音,不疾不徐,不曾中断。
“咚”。
梅逐青伏低身|体,耳廓紧|贴甲板之上,想要一探究竟。他听到几个人絮絮低语,由于相隔较远,不能分辨男女。按船老大言,押船之人只有那两个请来“装样子”的大汉,那么舱内声音从何而来,是船老大有|意隐瞒,另有苦衷,还是他也被蒙在鼓里?
他眼珠一转,恰好看到从船舱内匍匐而出,露着额头的曲衡波。她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比了向下的动作,指尖抵住甲板,恨不得将指头肚钻进去。
货仓里面有人,他没有听错。
目前的境况有些窘迫,他担心贼人攀船,又忧虑自己误上贼船以至连累曲衡波。左右无法,抬手去扯那支白羽箭拖曳的麻绳,意图将其拽断。
“快撒手!”
曲衡波的眼睛跟着额头探了出来,似乎却不能探出更多。她喊得尚且算及时,只是梅逐青反应不及。他方领会得,预备动作之际,麻绳骤然拉直,发出迸响,有如弦断。
这股劲力十足巧妙,在一转念间将箭头从甲板拔|出,本可以循着箭簇扬起的弧线飞回来处。却不幸遭遇了一只阻止它返程的手。梅逐青手心被挂出一道血痕,那层薄薄的血肉随着绳子震动四散。接着是白羽滑过他的掌心,染上殷|红。
梅逐青面色惨白。
箭簇卡入了他拇指根|部,一滴滴细密的血珠从箭杆滑落,麻绳那一端的人誓要突破所有阻碍,收回羽箭。
这是他们联络的讯号,他所要做的唯有拖延。梅逐青感到拇指要被连根撅断,忙伸出另一只手握住箭杆,忍痛扭|动腰|臀,调转姿|势,用双|腿蹬住船舷,与对方角力。脑后传来曲衡波的叫骂,一句高过一句,使得布料摩擦木板的响动非常微弱。
梅逐青自顾不暇。他尝试不去关注,也不去感受拇指的伤口:红的血肉与黄的油脂都翻了出来,再深入就是白的骨。光看一眼都令人齿寒。
他半是宣|泄半是担忧地吼道:“大曲!”这一刻,他默默想,我们必须生还,我们两个人。一同生还。
曲衡波被人拖回船舱,她结结实实吃了三个耳光,眼冒金星。稍缓,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绑缚,嘴里塞了块酸臭的抹布。鼻腔热|乎|乎的,烫人,她攒足力气倒吸——血|腥味冲进脑门,果然打出了鼻血。
真真是入了他爹的魄……
她心头正骂着,余光扫到方才那群人冲出来的地方。那处的船板不曾卯住,方才被人一脚踹开。她起初听到脚下有杂音,误以为是头昏耳鸣,少了防备。后来人声传出,她有所警觉。可紧接着,船板破开,她连钻出来几人都不及数清,就被其中一人拦腰截住,把她往下层船舱拖。
那人按住她的后脑,往破洞里面推她时,她看到舱内薄棺有的不见棺盖,原来是被推开后掉到了一旁。
这些人就藏在棺|材里。
眼见要摔得脑袋开花,曲衡波跪死在船板上,腰背一挺,把那人的手推返几寸。她终得了些空隙,看到身侧有尖利的碎木片,抢来便朝腰间刺去。
那人因手背遭袭,疼痛难忍,略放松了一瞬。曲衡波抓|住空当,伸脚猛蹬,正中软处。那人手便又松了几分。曲衡波趁机脱出,连滚带爬往舱门口逃去,最终因身量落了下风。
忆罢,她再往桌下去看,不幸中的万幸,那帮人没有发现“衡曲”。或许是梅逐青小憩时碰到,挪动了它的位置;又或许是船身颠簸时,剑滑至蒲|团底下。无论如何,要从十分刁钻的角度才能看到。
虽说脱身要很费一番气力,她苦笑,但这不就是命不该绝么。
待出过满头大汗,将剑刃推出来几寸,她终于把绳子贴了上去。万幸这“衡曲”是柄神兵利刃,削开壮汉指头般粗的麻绳只消四五回。割开脚腕的绳子,还有手腕的绳子要割,她嘴里给堵得憋闷,一阵阵反胃作呕,耳膜鼓|胀,外头吵嚷也听不分明。只辨出几声金器磕砸的响动。
是什么声音?
几道尖端锋利的钩子稳稳挂上铁箭圆环,船后左右两侧顿现七道水波,水下人影绰约可见。待那钩子后缀着的钢线拽直,七名身材雄|壮的裸膀大汉先后钻出|水面。乌发与头皮,间错耀着水光。
梅逐青见状,思量原来当有八人,是泅水时折损了一名——那些带圆环的铁箭确有八枝。他先前急急告诉船老大暂且在船尾俯身躲避,正避开铁箭的位置,可保一时无虞。但那几人攀上船来后又待如何,尚没有解法。
这一头还火燎茅檐、沸水腾锅,那一端从船舱里传过几声异响,冲出三个面目凶|恶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