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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孤凫无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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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海陵的官道上人烟杳绝,烈日蒸熏天地,夺却树色花香,望到哪里都是白惨惨一片。注目得久了,甚至眩眼。
绑腿里很快干爽了,可鞋面还潮着,曲衡波索性去了袜,一左一右搭在肩头。死里逃生,她心境尚且平和,不知为何平日健谈的梅逐青失掉生机,问:“这根拿着还趁手么,要不我帮你再找根粗些的?”至少足够结实,别又被我一脚踢断,她想。
梅逐青皱眉不应,仿佛没有入耳。
曲衡波径自钻进林子,用受损的“衡曲”给他斫了一根做手杖的“良材”。
“你哪里不舒坦?要不坐下歇歇。”她把树枝递给梅逐青,梅逐青沉默着接了,眼珠转也不转一下。
“我不会为难你妹妹的,只要她别再冲我喊打喊杀。”曲衡波只能用有限的智识劳动头脑,思考梅逐青不言语的缘故,“她要杀我,我总不能等死。”
梅逐青约莫是有些口渴,喉结沉了一下。仍是一言不发。
“脖子痛,手痛?”曲衡波挠挠后脑,“要不,还像在潞州似的,我‘帮’你一程?”
前行的脚步终于停下,曲衡波正因自己说到点子上而雀跃,未防梅逐青开口便是一声短促叹息,把她的欢欣冲散。他眉头皱出了两道极深的沟壑,双目微眯,嘴角下垂。一派要教训人的气势,唬得曲衡波不敢说话,她确信自己犯了什么大错,梅逐青正等待吉时,以抽爆她的脑袋。
而梅逐青只是在犹豫,他不知该不该开口,也害怕自己并不配问这样的问题。
华山派战船上,蒋贞言犹在耳,随着他与曲衡波独处的时间延长,愈发清晰。
他握着那根树枝,手掌早就麻木了,脖颈上的伤隐隐作痛,可也不妨事。若再沉默,岂不是教她凭白担心和自责吗?
于是他下定决心:“你咳血了,怎么好似全然不在乎?”
曲衡波张口无言。
“我听到一声闷响,是钱腿儿踹了你吗?你不担心留下内伤?”
曲衡波赶走一只停在脑门上的苍蝇,不知所措。
“还要我问几句,你才肯说话。”
“你刚刚一路僵得跟死了似的,就在想这个?”曲衡波难以置信,“我以为你在考虑什么大计谋,大事业!”
“你的性命……”梅逐青说得很慢,这几个字花去他很大气力,“难道不是大事吗?”
他的表情自始至终极其凝重,言辞也恳切,只是他愈凝重、愈恳切,曲衡波愈觉得莫名其妙,不由大笑出来:“一口痰里带血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她说着,想起咳痰出来前喉头那股热意,稍有心虚,“我摔打惯了,那一脚横竖没把我当场踹死,定然无妨。”
“罢,你自己的性命。是‘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还是随意抛掷,外人置喙不得。”梅逐青故作云淡风轻,继续赶路。
这句却戳在曲衡波肺管子上,惹得她心烦意乱。
二人又走一刻,过了海陵的界碑。远处招旗摇摇,瓦叠砖堆,篱掩菜畦,三两武卫守在路口。他们离开官道,择一小径绕远路,从一户人家后院倚靠小坡的柴堆摸进县中。
这回轮到梅逐青苦恼,他并未着意惹曲衡波不快,甚至是出于忧虑关切才说出那番话。哪里顾得上琢磨:即便良药,喝下去治了病,人还是感到苦口;良言,入耳引人思虑,或有所得,触伤尊严,必定要怀怨恨。他以为曲衡波存着英豪阔大胸襟,挂怀小事,一时也就忘了。
如今却失算,可见非同小可。
他打量整洁的街坊,四下无人,门锁皆是稳稳落定,并无骚乱痕迹。正犹豫是拿这件事起个话头,或是直接询问她为何不快,曲衡波甩开步伐离他而去。梅逐青追她不上,又不敢叫嚷,只得费力在后面小步快跑。
曲衡波循着最深最新鲜的车辙来到一扇虚掩的黑门之前。
门两边的桃符褪了颜色,白痕道道与木纹间错。
“不敢莽撞。”梅逐青喘道。
曲衡波不理会,推门便进。
这是套两进小院,照壁上以粗陋笔法雕了一条五爪神龙。龙伏于嶙峋瘦石之上,身躯陷于石缝间,吻、爪、尾被与龙身等粗的铁链锁缚。龙首所朝那端,阴刻滔天骇浪,击打瘦石,飞花若雪。有别于伏龙,周边造景精工匠作,那龙仿佛强加于其上,细看令人心生阴冷,感到不详。
“囚龙滩。”梅逐青低声念出烙在龙吻的铭文。他叹曲衡波直觉奇准,而曲衡波早已绕过照壁去,弯腰捻了一把明显是被耙平的土。
“还未干透。”梅逐青看过说道,同时盼望得到曲衡波的回应,“她们大约不在此处。”
曲衡波头依旧往前走:“你既没有料到官军会清场,又怎么预言她们在何方?难道是大哥向你透了什么底,不愿意跟我讲?”
走进厅堂,梅逐青手杖“笃笃”声格外响亮,在空屋内回荡。曲衡波略停一步,他忙将手杖提起告歉。
“你作甚如此小心,我不过是看到一样物证。”说着低伏在地,手伸进残砖漏洞内摸索,掏出个结实的木料碎块,“有人告诉你,定心的刀柄被劈开了吗?”
曲衡波将它举到了梅逐青眼前,他问:“现场所遗乃是‘芳树’,这你如何确定,又从何说起呢?”
“我就是知道。”她把东西塞入怀中,继续查探,“‘芳树’已经取走了?”
“否则落入府衙,很是麻烦。”
曲衡波说:“他们真的在江都?”
“这不重要,你在这里无法寻到曲定心,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另做打算……”话音尚悬,曲衡波手臂打出,示意他噤声。梅逐青自知在外流浪阅历不及她,即便心怀疑虑也暂存下,凝神静听,想要寻到蛛丝马迹,可惜无果而终。
曲衡波听到了脚踏房梁的响动。这倒不是因她耳力超乎常人,方才梅逐青专注于说服她,神思落在他心中所想,曲衡波从他讲到第五个字起便走神了,她不明白那么简单的事情怎样就讲个没完没了,想来都是废话。自然对外界更警醒些。
“该死。”曲衡波认为脚步很轻,不可能是曲定心。以她的个头,也无法藏到房梁上去,过了这么久都没被他们察觉。此人若是回来寻找“芳树”,身份极好判断——乐风门唯一的活口。梅逐青依旧未察觉到何处异样,双目茫然,四下找寻,半埋在院中的泥血惹得他干呕,他也只能尽力憋住。
曲衡波指指头顶,一片素色裙摆一晃,依稀可见其污脏破烂,血迹凝结。
梅逐青如释重负,轻笑道:“静娘子,下来相见吧。”
裙摆迟疑片刻,从房梁上翩然而下,至落地垂平,仿佛雨云随风散去。曲衡波细看,满脸满手的血污泥痕掩住她的墨发雪肤,犹雨打海棠不损其芳,风摧芙蓉未解其洁。目光炯炯,凛然难犯。
“尔等何人,缘何识得我,来此存何愿望?”
静思眉一连三问,问得曲衡波与梅逐青皆是无言。曲衡波无言是因脑内空空,一时毫无办法,尚且想着定心“拐带”了这么个令人羡爱的人物,何德何能,哪里顾得上对答。梅逐青则恰好相反,他的思绪如奔雷电闪,沸海腾浪,一波盖过一波去,此消彼长。不知择哪句说才好。
曲衡波掀开衣襟,从贴身衣物上摘下一只绣着字的朱砂小包,递给静思眉:“定心也有一个。”
“梅寒英,你怎么不吭气。别头一回见人家姑娘就丢了魂魄似的,多现眼呢。”她又咬着牙小声提醒梅逐青,“直勾勾盯着人看,仔细被剜出招子去。”
静思眉将朱砂辟邪绣包前后左右看了个细致,嘴唇发抖,眼瞧着就要流下泪来。曲衡波正待问,她双手捧着绣包,跪下便拜:“原是大姐寻来此地。枉我与定心相厚,竟出言不逊。若蒙姐姐不嫌,还请认了我这旁姓的妹子!”
曲衡波忙搀扶她起身:“你同她相识有些岁月,岂能不知我与她也无血缘。你陪她生死一场,便是我至亲的妹子。只是我要问你,定心她可还安好,如今在何处?”她担忧地望着静思眉,见她一副悲切模样,恐怕曲定心生出不测。
“她无大碍,只是为了我……”静思眉说着哽咽,憋得面色发青,仍是勉力讲下去,“她不该得罪的人,不该得罪的事,历遍了。倘使明日身死,也具是我害的!”
“你这是讲什么。”曲衡波半是欢欣,那一半悬着曲定心的心思愈沉,强抑着忐忑开解静思眉,“定心不害别人算都出奇。她自小就是个独行狼、惹祸精,知晓这一路有你做伴儿,我谢你还来不及。”
梅逐青听得欣慰,见缝插针道:“静娘子引我们去寻小曲娘子吧。”
静思眉瞪起眼睛,警惕道:“他如何认得我?”
对方笑而不语,静思眉便也同他僵持,二人把曲衡波晾在一旁。场面尴尬。
曲衡波缓颊道:“静娘子莫慌。这还排不上你问他,你来倒是作甚?”
“我的刀兵遗失在此。”
“是怎样刀兵,为甚定心没陪着你来?”
静思眉叹道:“一柄一尺来的短剑。乃先师遗物,随意抛掷不得。定心与我口角,我避过她来此的。”
“怎么这也吵起来,不若快带我们去。”
“他不能去。”静思眉指向梅逐青,斩钉截铁道,“我看他似存私心,恐怕有什么谋划吧。”
梅逐青忙摆手:“这可冤枉我了。”说着又扯曲衡波的衣角,“你就敢跟她走?”
曲衡波挑眉,绕到梅逐青耳边说:“那么细的脖颈子,便是没有孔婵的一双大手,我微使些力,就勒断了。你怕什么?”他并非怕静思眉,只是曲衡波这话说得唬人,他听了面色未免转青,倒教静思眉更安心了。
三人往外行去,程间曲衡波又掏出那块碎木与静思眉辨认,她对答不假思索。于是曲衡波晃晃脑袋,递给走在后方的梅逐青一个眼神,好不得意。梅逐青失笑。
正到门前,二人不约而同停步,梅逐青险些撞上曲衡波的肩膀头,问:“又有什么动静?”
曲衡波已抽出剑来,静思眉说:“使不得!这脚步声稳健,更非两、三人之数,你我不是对手!”
“难道要入内躲避?”曲衡波自是不愿临阵龟缩,也不像往日那般知道进退取舍,大有以命相搏的念头。
“不必。”梅逐青拨开二人,从中穿过,“躲了更显嫌疑,你且把剑收起。”
曲衡波还欲辩驳,梅逐青却不理会,走上前去主动开门。
门外人见里头的是个手拄树枝,形容清瘦的读书人,还以为官府派他来此验看,倒是大方报上名号。
只听梅逐青笑道:“既是衡山来人,梅某少不得问询一句,万五大侠可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