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命》西荒木庄

6、祀命篇（6）

　　油灯微亮，满屋子都是清澈的杜衡香。茶水炉子呼呼作响，不一会儿便得了一壶好茶。

　　凉晁把茶水端来，在寒夙和衡江面前各放了一杯，随后便走进了卧房。秦申的住处不大，但打理得却别致，和外头乌烟瘴气的幽鬼坟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寒夙喝了一口茶，这是外头的官茶——灵回香，只有在阴间任了官职的人才喝得到，和这幽鬼坟实在是沾不了边。但寒夙心里想想也就明白了，灵回香必定是凉晁带进来的，说不定这屋子也是他帮着打点的，毕竟幽鬼坟脏乱不堪，刚被送来的幽魂只会被欺凌，又怎么能住得进这么好的地方。

　　寒夙和凉晁算不上认识，他只知道每次有冤魂进繁世局时，都是凉晁来送的奉命旗。

　　六道轮回，含冤不入。而不入轮回，唯一的结局，便是散魂。阴间苍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长存——没有人会说，但是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唯一让自己存在下去的途径，只有进入六道轮回。故有功德不满之人，发奋修德，有罪孽缠身的人，虔心赎罪，都不过是为了入轮回，续尘缘。

　　冤魂是最无辜的，即使他们满身功德，即使他们清白磊落，只因为蒙屈而死，魂魄难定，就连六道轮回的大门都进不去。断冤案便也成了阎王殿的头等大事，所以就连奉命旗也是交由阴兵首领凉晁亲自送达。

　　在繁世局门口，寒夙偶尔会和凉晁打个照面，但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冷漠无情。

　　“这种人，上辈子恐怕是一棵万年雪松，被冰雪冻久了，连血也是冷的。”寒夙这么形容过凉晁，但也不过是醉酒之后的玩笑话。所以这次看到的凉晁，实在是有些超过了寒夙的想象，他觉得在秦申面前的阴兵首领，竟也似有一颗温柔的心。

　　“你说，这凉将军和秦大人到底什么关系？”寒夙斜着身子靠在座椅里，身上的污血都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

　　衡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茶杯，没有答话。自从逍遥赌坊出来后，他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躺在他怀里的小冤魂难受地翻了一个身，又不动了。

　　寒夙没趣，又喝了口茶，思绪乱转，耳边又响起了在花鬼的通魂术下听到的那些声音。

　　害怕么？当然害怕。寒夙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到底有多懦弱，唾弃声、耻笑声、怒骂声……他已经听了太多，他早就失去了去知道自己过去的勇气。他酗酒，玩乐，让自己淹没进荒淫无度的生活，他长相邪美，多少女鬼幽魂都变着法子靠近他，他觉得厌恶，但是依旧和她们纠缠。

　　“不过就是消遣罢了。”他说，于是宦娘媚笑一声，道：“那你为何不消遣消遣我？”

　　寒夙语塞，因为他知道宦娘不一样，宦娘是真的喜欢他。他有时自己也想，既然宦娘喜欢他，他何不答应了她。但是想到最后，他也只不过又在酒气中昏昏睡去。

　　像我这种人，又妄论什么喜欢。

　　“寒夙，你是不是喜欢阎王？”

　　寒夙想到这里，一口凉茶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好久才停下来，衡江急忙拂着寒夙的背，道：“大人，您怎么喝口水都能呛着。”

　　寒夙脸一红，推开衡江，道：“呛……呛着水了怎么了？谁也没规定我寒夙不能被水呛着了，倒是你，刚才到现在一副被人做了法事要去投胎的模样，到底怎么回事？”

　　衡江慌忙转过头去，道：“哪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想起些旧人。”

　　寒夙想起了在逍遥赌坊的铁门上看到的衡江的名字，刚想问，秦申和凉晁便从卧房里一同走了出来，秦申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衣服，身上的伤也都被好好得包扎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寒夙等秦申坐定，便把小冤魂的事一丝不落的说了。

　　秦申听完，皱紧了眉头道：“如今没有金铃掌灯，我看不到这小魂的走马灯，但是听你的说法，灯可转可亮，偏偏流灯出了问题，倒确实少见。”

　　寒夙有些丧气，道：“难道你也没办法了么？”

　　秦申抿了一口茶，道：“我确实没有办法修好他的走马灯，但是我倒是知道灯坏的原因。”

　　寒夙问道：“是何原因？”

　　秦申道：“有人做手脚换了他的灯芯。”

　　见寒夙不解，秦申又解释道：“走马灯的灯芯是人的一道心魄，心魄灭，则灯损不亮，一看便知，想必现在灯司局的那个莫大人也定会告诉你这灯的灯芯出了问题，随后便是告知阎王，派人调查是谁在做鬼。但是偏偏这人是个对走马灯熟悉透彻的人，他并不是单纯地灭了心魄，而是用死灵代替心魄放入了走马灯，因此灯依旧可亮，叫人找不出头绪，等发现之时，这小魂恐怕也早就魂飞魄散了。”

　　寒夙听完，脸色煞白，他看了看衡江怀里一动不动地小冤魂，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道：“你的意思是，人间有恶鬼作祟害死了他？”

　　秦申摇摇头，道：“不是害死了他，而是冤死了他，是铁了心要让他从阴阳两间彻彻底底地消失，而设计之人自己却不用担上作祟的罪名。”

　　寒夙呆立片刻，苦笑道：“他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谁非要这么对他？”

　　秦申道：“这其中的因果恐怕得去人间才能查明白了，寒大人，阴间阴沙肆虐，这小魂撑不过明日，您若是要救他，便尽快带他去人间了了冤案，在人间他也许还能再撑一阵。”

　　去人间……

　　这三个字让寒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恶鬼寒夙，之前在人间作祟，害死了一百二十八条人命！”

　　“阴火遍野，哀魂哭天，恶鬼寒夙这么可怕，怎么就不把他扔下碎魂崖？人间不留他，还留他在阴间入轮回么！”

　　“恶鬼寒夙该死！该死！这种人根本不配入六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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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夙浑身发冷，他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袖，才终于没让自己内心的恐惧表现到脸上，随口道：“去人间，哪里是说去就能去的，若是没有阎王的许可私自过了浮陀江，那就是重罪一条。”

　　秦申看了寒夙许久，久到寒夙都以为秦申是不是看出了自己的胆怯。但秦申依旧一副孤傲的表情，道：“寒大人说笑了，去人间查案本就是繁世局的份内之事，阎王殿下怎会不给许可？”

　　寒夙哪里知道这些，要说自己正正经经想着断冤案的事，这还是头一回。一时无语，心里念叨着下次便就是走马灯坏成了渣，也别想叫我不去喝酒偏管这闲事——他自然不会想到这本就不是闲事，而是他的职责。

　　职责？我一个人人喊杀的恶鬼，何必给我职责。

　　但是，寒夙内心又渴望这种职责。当所有人都恨不得他去死的时候，他让自己醉生梦死，堕落沉沦，只为了维护自己仅剩的一点点自尊，但是当有人需要他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有多希望能得到些许的认可。

　　真是可怜。他嘲笑道。

　　人间，非去不可了吧。

　　寒夙想了一路，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幽鬼坟的结界。一同出来的还有凉晁，小冤魂被收进了安魂珠中——寒夙依旧不敢抱他。

　　衡江没有和寒夙一起出来，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对寒夙说想去见一个旧人。寒夙很少见衡江这样扭捏，一点也不像平日里那个动不动就一脸怒气骂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衡江。

　　寒夙自然是让他去了，衡江心事重重全写在脸上，傻子都看得懂。

　　寒夙看了一眼凉晁，他还穿着铁甲，像是没来得及换就赶了过来，如今也是一副急着走的模样，便打起了主意。

　　寒夙道：“凉将军可是还有事？”

　　凉晁点点头，道：“人间还有事未办。”

　　寒夙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这么说，凉将军是偷偷过来的？”

　　凉晁僵着脸，不语。

　　寒夙笑道：“凉将军，你既然要去人间，何不带上我？有你的奉命旗，我也算不上私自出去。”

　　凉晁冷冷道：“寒掌使若要去人间，就应当去阎王殿求旨，又不是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何必想这些歪邪之道。”

　　寒夙这几天躲着阎王还来不及，又怎么愿意去阎王殿。他继续说：“幽鬼之坟，恶臭熏天，无法无矩，为了一口饭都会撕得你死我活。你说，里面的幽鬼们若是知道秦大人竟然有你这么个大官来为他送茶端饭，会不会生歹心呢？而阎王殿下若是知道阴兵府的首领竟然私通幽鬼坟的罪人……”

　　寒夙还未说完，就被凉晁狠狠地抓住了手腕，一把推按在一旁的破砖墙上，震得寒夙脊背一阵刺痛。

　　凉晁眼神冰冷，道：“我不准你伤他。”

　　寒夙忍了痛，依旧笑着说：“只要你带我去人间，我便当什么也不知道，这与你与我都无坏处。”

　　凉晁想了很久，终于放开了寒夙，冷冷道：“我只带你穿过浮陀江，你也说到做到。”

　　“自然。”

　　寒夙松了口气，撩开衣袖一看，手腕上是五道红印子，生疼生疼。

　　一队阴兵整齐列队，凉晁拉起了奉命旗便往浮陀江方向飞速走去。寒夙跟在队伍最末，一刻也没有落下。

　　幽鬼坟在极西，荒僻幽深。而阴间的中心是阎王殿，之外百里都是最为繁盛的地方，阴间的八府十六局都立户在其间，小镇商户更是数不胜数。再往东便又开始变得荒芜残败。

　　寒夙跟着阴兵快到浮陀江之时，附近已是寸草不生，枯石乱滚。

　　可偏偏在这种地方，寒夙一眼就望到了忘尘记缘桥旁的一辆精致的玄金马车，与周围格格不入。

　　糟了。寒夙心道。

　　极西之地，幽鬼坟。

　　衡江捏紧了手里的几片残破的花瓣。

　　“你还知道来见我。”声音有些虚弱苦涩，但又像是用力地压抑着般地有些嘶哑。

　　衡江往前走了一步，红色的阴火想要驱赶开周围的黑雾，但是那个声音却像是躲着他，又远了一步。

　　“对不起……“衡江喃喃，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阴沙满天，不见日月，此为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