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命》西荒木庄

7、祀命篇（7）

　　阎王背着双手，面朝着波涛汹涌的浮陀江，阴沙滚滚，他却只是任凭衣袖狂卷，碎石擦身。

　　他像是站在这儿很久了。边上的几个侍从已经躲到了马车旁避沙，有些烦躁地打起了哈欠。

　　一队阴兵即刻停下了脚步，单膝跪地行礼。寒夙急忙也跪下了身，身子努力往下藏，只求着阎王并没有发现他。但是阴兵穿着整齐的铁甲，寒夙却一身华衣，一眼望去是再显眼不过了。

　　凉晁起身走到阎王跟前听命，但阎王不过就说了没几句话，凉晁就归了队，黑旗招摇，阴兵又朝前走去。

　　寒夙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见阎王径直朝他走来。

　　“寒大人什么时候从繁世局调职去了阴兵府？”阎王笑道，伸手想去扶寒夙起来，寒夙急忙起了身，躲开了阎王的手。

　　阎王的手一僵，但又像是不在意一般伸了回去。

　　“阎王殿下怎么在这种地方？”寒夙低头，不去看阎王，这几天他一直避开阎王本就是为了不尴尬，偏偏现在自己偷着去人间又被阎王撞了个正着，只是更加地尴尬罢了，他真想此刻化作青烟便跑，但是面前这人偏偏是万权在手的阎王殿下。

　　阎王看着寒夙，眼神柔和，道：“去人间，但是一人独去实在孤寂，便在此等一人，看能否同行。”

　　寒夙道：“既然阎王在等人，那我便也不打扰了。”说完，扭头便想快快离开。

　　阎王急忙拉住寒夙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道：“你回去做什么？你难道不去人间救那条小魂了么？”

　　寒夙一听，苦笑一声，道：“原来阎王殿下什么都知道，来这儿也是来看我的笑话。”

　　阎王抓着寒夙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叹了口气，道：“寒夙，你这几天躲着我做什么？”

　　做什么？上次几杯酒下腹便脑子一热差点对阎王做了那样的事，寒夙只觉得自己恐怕是病得不轻，多少的闲言碎语都听过了，偏偏这关于他和阎王的，他却觉得让自己心气不顺，比起噩梦缠身还要烦人。

　　寒夙甩开阎王的手，道：“阎王殿下还是离我远点的好，免得让小鬼看笑话，我寒夙劣迹累累倒是无所谓，阎王殿下可是重责在身，别因为我丢了威严。”

　　阎王皱了眉，问：“看什么笑话？我和你之间能有什么笑话？”

　　要寒夙自己说出他勾引阎王这话，他是铁定做不到的，怒道：“笑话便是笑话，我说有就是有。”

　　阎王笑出了声，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像是在安慰炸了毛的猫。

　　寒夙的脸又不争气地烧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阎王笑够了，伸手在寒夙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一张黄符瞬间印入了寒夙的体内。

　　“这是现世符，到了人间便可以和活人无异。”

　　到头来寒夙还是坐上了阎王的马车，他心里默默地宽慰自己说：“没有阎王，我也去不了人间，我是为了救那小冤魂才……才和阎王同行的。”

　　丝毫没有自欺欺人的痕迹。

　　车轮碌碌，渡过浮陀江，朝着景陵郡驶去。阎王把阴间册上关于小冤魂的零星记载大致讲了讲，这个孩子名叫盛泽云，景陵郡人氏，年纪不过5岁，并没有任何邪罪和功德的记载。

　　寒夙听到是去景陵郡，之前的那种恐惧便又爬了出来。他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当年真的在那个地方杀了这么多人么？又为什么偏偏是景陵郡呢？那里的人还会记得当年的事么……路途颠簸，寒夙想着想着，睡意便袭了上来，这几日都未睡得一个好觉，一停下脚步，才觉得自己确实是累了。

　　等醒来的时候，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在马车里，阎王已经不在了。寒夙打开了车厢的小窗，一阵刺骨的冷风就灌了进来，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人间的寒冬，竟比阴间还冷了几分。但是寒夙却觉得这种寒冷也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不像阴间那般了无生气。

　　雪落了满地，偶尔有些地方结了冰晶，反射出太阳耀眼的光。秃了叶的树层层叠叠，成了一片小树林，一条小径穿过其中，往远处延伸。

　　寒夙看得出神，不由得探出身，伸长了脖子往路的尽头望去，隐约能看到有许多人来来往往——是一座城。

　　这里，就是人间，么。

　　寒夙失去了太多的记忆，他不记得人间的一切，如今这番景象让他看得新奇。没有阴沙满天，没有枯石遍地，这里阳光正好，这里色彩华丽。寒夙眯起眼，他从来不知道，人间是这么绝美的地方。

　　难怪，阴间的人都一心想着入轮回投胎转世。

　　突然，寒夙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条柔软温暖的东西覆盖，他睁开眼，阎王正站在雪地上看他，手里拿着一条白毛领子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寒夙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阎王，看着他嘴角浅浅的笑，和眼神里耐人寻味的温柔，心脏都狠狠地紧缩了一下。他仿佛觉得，他们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认识了，也许是在他失忆之前……

　　也许更早，在他生前，在这人间。

　　“现在是十二月末，冷得很，这东西还能暖和些。”阎王说。

　　寒夙一惊，才发现自己竟晃了神，急忙胡乱地答应了一番，就下了马车。他们沿着小路走，没多久便走到了城墙的门口，“景陵”两个大字刻写在了门口之上，入城出城的人流车马络绎不绝——这是一座大城。

　　入了城，才能知道景陵郡的繁华。城中心的主道宽阔，四辆马车并行都不在话下。旁边的小商小贩排成了长龙，吆喝声试图拉住每一个路过的走客。

　　“冰糖葫芦！”

　　“新鲜山梨！”

　　“热腾腾的包子！”

　　“烤番薯！”

　　“羊肉面！”

　　……

　　阎王问：“想吃么？”

　　寒夙支支吾吾道：“吃……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又没有钱，况且现在查案要紧……”

　　阎王轻笑，没等寒夙说完，就上前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像是证明自己有钱买东西一般，把冰糖葫芦凑到寒夙嘴边，道：“这个可甜了，甜得掉牙。”

　　寒夙撇开脸，低声道：“甜掉牙你还吃。”

　　“你真不吃？”

　　“不吃！”

　　人车不绝，嘈嘈嚷嚷。寒夙和阎王的衣着华丽，一看便不像是没钱的人，他们路过之时，旁边的叫卖声就更加得卖力了。

　　阎王停在了一个卖首饰的商户前，瞧了一阵，指了指一款耳坠，问：“这个怎么卖？”

　　一旁坐着的妇人立马笑得像朵花，道：“公子好眼光，这款式啊叫做‘流目盼旧人’，就连祀命司里头的人，都喜欢戴呢！上面的这颗吊珠是祇华山上的神石打磨制成的，一共十二种色彩，您看您想要哪一种？”

　　阎王一把拉过身旁的寒夙，道：“你看他适合哪种颜色？”

　　寒夙心里想着查案的事，但是阎王却像是一点都不着急，只得耐着性子跟他闲逛，如今却被阎王拉着叫一个不相识的女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心生了一股怒气。

　　妇人看了寒夙好一会儿，双手一拍，啧啧赞道：“这位公子灵颜玉肌，袂带飘风，若神明落凡，必然是金色合适！”

　　溜须拍马。寒夙心道。

　　阎王哈哈大笑，道：“那就金色吧。”

　　寒夙一把抢过阎王手里的耳坠，扔回了摊位上，道：“这位公子，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陪你逛集市买这些东西回去勾引女人的，您若是还想继续逛，我便也不奉陪了。”

　　说完便扭头走入了人群。寒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也许阎王是有自己的打算呢？也许他对冤案早就了如指掌了呢？但是寒夙看到他细心得挑选这些首饰的时候，便莫名的来气。

　　哼，还正人君子，风度翩翩……买这些小玩意儿回去指不定是去勾引哪个红颜祸水镇上的女鬼呢。

　　寒夙想到了之前阎王带给他的桂花酿，轻蔑地哼了一声，想：那桂花酿也不过是他随手买的吧。

　　寒夙平静下来时，阎王依旧没有追上来。他找了个无人的拐角，把安魂珠里的小冤魂放了出来，果然人间无阴沙，小冤魂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昏昏欲睡，甚至能够自己走动了。

　　寒夙蹲下身，问小冤魂：“小鬼，你认不认识这个地方？”

　　小冤魂朝着主道方向望去，突然有些兴奋地说：“糖！那里有好多好多的糖！好吃！”

　　寒夙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在哪？”

　　小冤魂委屈地摇摇头，道：“我不要回家。”

　　“为什么？”

　　小冤魂一瘪嘴大哭起来，寒夙急忙道：“好好，我们不回家，我们去买糖好不好？”

　　小冤魂边哭边说：“好。”

　　寒夙用身上的配饰换了些碎银，给小冤魂买了一串糖葫芦，小冤魂吃之前非要让他也吃一口，寒夙咬了一口，心道：真甜，甜掉牙。

　　“你听说了没？盛家那娘们在拂尘寺里闹起来了，拂尘寺是什么地方，她也敢在那里闹，就不怕毁了自己的功德到时候死了变成恶鬼。”

　　“你是说半个月前死了……的那个盛家？”

　　“瞧你说的，咱们景陵郡还能有第二个盛家？盛家的当家主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从外头不知哪个穷乡僻壤里过来的，结果在我们景陵郡发了家，如今咱们这个镇上所有的油灯都是他家供的货，谁敢得罪他们。”

　　“那也容不得他们闹到拂尘寺去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男人从寒夙身旁经过，他们的对话便一字不落地进了寒夙的耳朵。

　　盛家？这不就是这小冤魂的家么。寒夙拉着小冤魂的手，默默地跟在了那两个男人的身后，他们走了一会儿便一同进了一家酒楼。

　　寒夙看了一眼牌匾——“人间第一楼”，口气不小。一进去，便有个小厮笑着跑过来招呼。

　　寒夙指了指那两个男人旁边的一张桌子，道：“我要坐那。”

　　“好嘞，客官里边请。”小厮热情得让寒夙有些不习惯。

　　“客官您要点些什么？”

　　寒夙不知道人间有什么东西，随口说道：“一坛桂花酿。”

　　小厮一听，尴尬地笑了笑，道：“客官，您又是来打趣我们的吧。现在这季节，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桂花，又哪里来的桂花酿，存的陈酿都在几个月前卖完了。”

　　寒夙愣了愣，道：“现在没有桂花酿么……”

　　小厮道：“可不是！金桂九月花满天，如今都十二月了，早就谢没了。”

　　寒夙不太相信地道：“你是说现在根本不可能买到桂花酿么？”

　　小厮见来客非揪着桂花酿不放，道：“您要说非买不到，倒也不一定。景陵郡的人都知道，在祇华山最陡的山腰上，有一株寒桂，说来也奇怪，祇华山上常年天寒地冻，但这株寒桂偏就常年开花，从没见它凋谢过，你若是真要喝桂花酿，便可以自己去摘了桂花来，酿酒不过七天便成了。”

　　“我这也是看你非要桂花酿才跟你说，说来也巧，就在不久前，也有个公子非要这桂花酿，我和他说了几次没有，他就问我如果他摘得到那寒桂的花，我们店愿不愿意帮他酿酒，没想到他还真摘了来，足足够酿两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