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命》西荒木庄

4、祀命篇（4）

　　衡江觉得寒夙这两天可能是受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打击。若不是他亲眼看见，他绝不相信自己的这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掌使大人竟然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

　　书是寒夙让衡江去典案局借的，全都是关于走马灯的古籍。

　　衡江接过小厮手中的茶托，走进了书房，道：“大人用茶。

　　寒夙头也没抬，道：“放着吧。”

　　衡江走到寒夙身边伸手合上了他的书，道：“大人，就算你废寝忘食，这么多书，你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

　　寒夙刚想生气，抬头一看才发现是衡江，叹了口气说：“那又能怎么办？那小鬼可撑不了多久了，你看他现在就连跟着我的力气都没有，整日都睡不醒。”

　　小冤魂睡在一旁的摇椅里，偶尔睁开眼睛，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便又合上了眼。

　　衡江道：“所以大人你是想修他的走马灯？”

　　寒夙点头，道：“这走马灯实在是坏得蹊跷，书中说走马灯若是被阴沙吹损，则灯不转，若是被阴火烧损，则灯不亮，可偏偏这小鬼的灯能转又能亮，根本就没有受损的痕迹，怎么就是打不开呢？”

　　衡江想了一会儿，道：“大人您若是想知道原因，就该去问一问对这方面研究透彻的人，这也好过你自己一人看这么多书。”

　　“研究透彻的人？”寒夙脑海中只想到了一人。

　　“秦申！”

　　衡江点点头，道：“自然是秦大人，他掌管灯司局十多年，见过无数人的走马灯，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走马灯？”

　　寒夙想了一会儿，又摇头道：“但是他如今被罢官，我该上哪儿找他去？”

　　衡江道：“我知道他在哪，他也只能在那个地方。”

　　“在哪？”

　　衡江低头苦笑道：“幽鬼坟。”

　　寒夙听衡江讲过幽鬼坟，那里都是些犯下了过错，但又罪不至碎魂的亡魂幽鬼，是整个阴间最为黑暗、最为恶臭的地方，没有法律，没有规则，魂吃魂，鬼咬鬼，怨气冲天，若是进去了便就是永久的噩梦。

　　寒夙知道很久以前衡江在幽鬼坟呆过，但是他自己却是只字不提，寒夙也不想去问，在那种地方留下的记忆又能好到哪里去。

　　衡江道：“大人若是想去，我可以陪您去一趟。”

　　幽鬼坟在阴间的极西之地，是离浮陀江最远的地方。浓重的黑雾常年笼罩在这里，不消不散。幽鬼坟之外千米处是一道金黄色的结界，禁锢着其中所有的有罪之魂。

　　一阵风吹过，远处两道青烟转瞬便落在了结界的附近，青烟摇晃，化作了两个人形。正是寒夙和衡江，衡江的怀中抱着依旧在睡觉的小冤魂。

　　“这里就是幽鬼坟？”寒夙朝结界里面望去，除了一片的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衡江脸色很差，点点头道：“大人，您一会儿便跟着我走，里面的路我熟悉，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您都别去多管闲事，我们只管找到秦大人就好。”

　　说完两人便一前一后进入了结界。

　　衡江抬手燃起一小丛红色的火焰，轻轻往前一推，火焰便稳稳得往前飘去，黑雾不敢碰这火焰，都纷纷往两边散去，一条青石路便显露了出来。

　　寒夙跟着衡江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能够隐隐约约看到两边开始出现一些低矮破烂的房舍，偶尔还会有一些小鬼窜出来，又飞快地隐入了黑暗。低喘声，媚笑声，磨牙声……各种奇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围绕在寒夙和衡江的周围，不寒而栗。

　　幽鬼坟中竟出现了两个华衣男子，又怎么可能不会被盯上。但是谁都不敢妄动，衡江面前的红色阴火早就昭示了来者非常人。魂魄若是能燃起阴火，则表示他有功德傍身，定不是入不了轮回的低贱亡灵。

　　寒夙跟在衡江后面有几米的距离，突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猛地转过头，但是身后只有无尽的漆黑。他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去，但是步伐已经开始小心翼翼。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来玩么——我这里有无尽快乐——”

　　一个犹如含着一块滚烫的石头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

　　寒夙尽力不去听这让人难受至极的声音，集中心思往前走去，但是那声音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寒夙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条黏糊糊的舌头舔了一口，一坨散发着腐臭味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寒夙顿时泛起一阵恶心。

　　他低声怒道：“滚开！”

　　但是那个声音却像是更加地兴奋，道：“你越生气，我越开心。”同时一双漆黑硕大的手已经搂上寒夙的腰。

　　寒夙一把抓住这东西粗大无比的手指，狠狠地一折一扭便叫他吃痛松开了手，随后便是反身抬起一脚踹在身后这东西的胸口。这一脚极其用力，只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庞然大物便倒在了地上。

　　寒夙这才看清这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健硕的人形，却有一条巨大的犹如蜥蜴的尾巴，脸上肉瘤横生，几乎看不到五官，可怖至极——这是一只地龙。

　　地龙本就是阴间的东西，并不是亡灵，传说开天辟地之初，地龙便与阴间一同形成，是阴间的唯一霸主。而那时的人间，活人与亡灵共存，但是活人有法可约，而亡灵肆无忌惮，闹得人间不得安宁。

　　于是八荒神祗忍无可忍，下了一道惊雷辟出了浮陀江，隔绝阴阳，将亡灵全部赶至了阴间。并在阴间设立阎王殿，阎王统管亡灵，在人间设立祀命司，大司命调合阴阳，秩序井然。

　　本以为这一做法完美无缺，但是所有神都忘记了地龙的存在。地龙一夜之间失去了在阴间的统治地位，一怒之下，挑起了阴间长达五年的动乱，终落败，俯首为奴。几万年过去，如今的阴间已见不到几只地龙了。

　　所以在这幽鬼坟中竟然还有一只地龙倒也是稀奇。

　　地龙还想起身，寒夙抬起腿就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腹部，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地龙难受地伸长了舌头，但是依旧发出诡异的笑声，道：“来啊，打我啊，你越生气，我越高兴，哈哈哈哈。”

　　寒夙皱了皱眉头，记起了衡江的那句“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您都别去多管闲事”，犹豫了片刻，便放开了地龙，站起身，道：“你再跟着我，我便杀了你。”

　　但寒夙只走了一步，地龙便又扑到了他的面前，说：“杀了我，来啊，你来杀我啊。”不像是害怕，也不像是挑衅，反而……像是在享受。

　　寒夙转念一想，道：“哼，你要我杀了你也可以，你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了，我便好好想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地龙兴奋地一摇尾巴，道：“你要找谁？”

　　寒夙跟着地龙七歪八拐地走了好几条恶臭的小巷，才进了一扇生满了铁锈的门。屋子很窄很深，点了几支蜡烛，但是几米开外便又看不分明了。几只小鬼看到地龙进来，吓得极忙跪倒在地哆嗦着头也不敢抬。

　　“啻煞……啻煞大人，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的赌赌赌……赌场。”

　　地龙一巴掌把一个小鬼拍得在地上弹了一下才摔在地上，道：“听说你们赌场前几天抓了个刚来幽鬼坟没几日的美人当赌筹，那人呢？给我交出来！”

　　还跪在地上的小鬼战战兢兢地说：“美……美人？没有的事啊，啻煞大人明察，前几日确实抓了一个人，但但但……但貌似是个男人……”

　　寒夙走上前去揪起小鬼的脖子，道：“那人名字可叫做秦申？”

　　小鬼把头摇得就像要掉了一样，道：“不……不知道，不知道啊。”

　　寒夙放开了他，眼神冰冷，道：“带我去见他。”

　　“这……”小鬼偷瞄了一眼地龙啻煞。

　　啻煞怒道：“还不快带路！”

　　小鬼吓得立马抖着双腿往前走去。越往里走，路也越宽，两旁都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掷骰子的声音和咒骂声、狂笑声音杂乱地传出，听着令人心烦意乱。

　　几分钟，小鬼终于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扇漆黑的铁门，比方才的宽了一倍，上面刻了无数的名字，看上去有一丝的阴森和诡秘。寒夙随意一瞄，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刻在了铁门的左上角——“衡江”。

　　寒夙一愣，但来不及细想，铁门便已经打开了。一股酒臭味混合着腐臭扑面而来，寒夙在外面深吸了一口气才踏了进去。里面的空间很大，但是数十张赌桌依旧挤得满满的，醉鬼赌徒遍地都是，掷骰子的声音震耳欲聋。

　　寒夙紧紧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就怕被醉鬼吐了一身的腌臢。

　　又往里挤了几步，便看到了最里侧有一张高台。寒夙一眼就看到了高台上被铁锁缚住了四肢的人，那人脸色苍白，身上的衣物早就残破不堪，可以看到他满身的伤口，还在滴血。而那张脸寒夙不会看错——左眼泛着紫光却无神，正是瞎了一只眼的秦申。

　　虽然寒夙和秦申并无多少交情，但是共事也已经有近三年，他看秦申的掌灯看了不下数百次。他知道这个人才华横溢，却孤高自傲，他掌灯之时舞姿美绝，却冷若冰霜。

　　但是寒夙从未想过秦申会以现在这幅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底下一个醉汉突然高喊一声：“老子听说今天赌的是个美人，怎么现在让老子看个臭男人！”

　　边上有人哈哈大笑说：“那人的姿色难道还比不过女人么！到你身下可不让你欲／仙欲／死，还有他那叫声，啧啧啧，绝啊！”

　　醉汉一听跳上了高台，道：“既然如此，老子倒要听听他的叫声是有多销魂，要是不满意，我可要退赌金！”

　　下面的人立马起哄大叫：“好！快让他叫！快让他叫！”

　　醉汉拿起鞭子便是狠狠地一下，抽在秦申的胸口，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秦申皱紧了眉头，嘴唇几乎咬出了血，但是依旧一声不吭。醉汉见他不叫，举起鞭子又想挥下去，但是一道盈蓝色的光芒飞来，他拿着鞭子的手登时掉落在地，愣了一秒才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手！我的手！”醉汉跪倒在地，捡起自己的手想装回去，但是血流个不停，连放都放不上去。

　　“不想死，就滚下去。”冷冰冰的话。

　　醉汉抬起头，一个穿着祭蓝色衣服，头发极长的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他的手里燃烧着蓝色的阴火。

　　底下从议论纷纷变成了恐慌的大叫。

　　“蓝……蓝色的阴火！他……他是寒夙！他是恶鬼寒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