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命》西荒木庄

2、祀命篇（2）

　　“……恶鬼寒夙，当年血洗景陵郡，足足杀了一百二十七条人命，阴火遍野，哀魂哭天，听说亡魂渡浮陀江时，结聚的怨气把那忘尘记缘桥的桥柱子都压踏了一根。”

　　“哪里是一百二十七条人命，我可听说是一百二十八条，其中有一人是被他活生生给吞了！魂魄都碎了一地，名字直接从阴间册上给消去了，这才没被算进去……”

　　“可不是，我可是亲眼所见，当天浮陀江的对面，血光冲天，我好奇靠近了想看看清楚，结果……结果那么大一道阴蓝色的光芒从千米开外散开，顷刻就朝我劈来，幸好我偏了半寸，只被削了一截胳膊，我边上的一块巨石瞬间就被劈成了两半……”

　　“那恶鬼寒夙这么可怕，阎王殿下怎么……怎么就不把他扔下碎魂崖？还留……留在阴间做什么……”

　　“勿论勿论……我们还是离得远远的为好……”

　　寒夙有时候觉得，自己才是最不了解自己的那一个。他不小心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会想，恶鬼寒夙到底是谁？他真的是如此地十恶不赦么？

　　他没这个勇气去辩解说：不，我寒夙没做过这样的事。因为他似乎忘记了太多的事，他不知道自己生前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没进轮回，更不知道那个旁人口中诛之得快的恶鬼寒夙究竟是不是他。

　　但是他不想去弄明白。

　　“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么，何苦去纠结那些过去的事。”他说。

　　但是也就只剩他自己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其实是不敢去知道。他怕他变成了就连自己也憎恶的恶鬼寒夙，他怕自己的过去打碎了他现在所有的理所当然。

　　“惩奸除恶乃义不容辞，谁也不能逍遥法外，即便是掌使，您说是吧，寒大人。”灯司局的掌使阴阳怪气地说。

　　寒夙不语，此时倒是答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衡江在一旁，听到此便跨上前一步，一拜首道：“莫大人说的自然对，但这谁奸谁恶倒是个难题，可得仔细斟酌再道才好，免得把无生作了有，不是倒让自己做了小人。”

　　灯司局的莫掌使一听，怒道：“谁奸谁恶，天下自有分明，还容不上你这个副使对我说教！”

　　衡江还要说话，被寒夙拦住了，他打了个哈欠，道：“这冤案还断不断了？再不开棺，我可要睡觉去了。”

　　衡江气不打一出来，自己明明在帮他说话，这人却一脸没心没肺还想着睡觉，当场就把气撒在了小厮身上，怒道：“愣着干嘛，开棺！”

　　小厮吓得一跳，手忙脚乱开始撬棺材。

　　寒夙走进了一旁的石亭坐了，还让小厮端了一盘糯米糖糕来，刚拿起一块就被人抢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一脸怒气的衡江。

　　寒夙笑道：“副使也饿了？”

　　衡江坐到了一旁，咬了一大口糖糕，偏就不说话。

　　寒夙又拿了一块糖糕送到衡江面前，道：“副使别生气了。”

　　衡江看了一眼寒夙，接过糖糕这才道：“也不知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平日里让那些小鬼说说闲话也就算了，这个莫大人都赶着到您鼻子下说了，您也不骂回去几句，这不更叫人笑话了？”

　　寒夙歪着头靠在桌案上，道：“骂回去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就能堵了他们的嘴？况且，说不定他们说的便就是实话。”

　　衡江摇摇头，道：“要我说，我可不信您以前是杀人如麻的恶鬼，就您这样子，最多也就是个不思进取的游魂野鬼。”

　　“你！好你个衡江，把糖糕还我！”

　　衡江躲着寒夙伸过来的手，把糖糕全塞进了嘴里。

　　小厮们动作利索，没一会儿就把棺盖打开了。只听见一个小厮“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个小孩？”

　　冤魂是个小孩倒也是少见，小孩子不谙世事，有谁会和他过不去，还非要冤死他。

　　寒夙和衡江听了也走了过去，棺材盖大开着，一个小脑袋慢吞吞地抬了起来，先是露出一双大眼睛看了周围一眼，随后突然笑了一声，指着寒夙道：“抱！要抱！”小孩约莫也就五六岁的模样，粉乎乎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很可爱。

　　但寒夙条件反射般地倒退了一步。

　　小孩慢悠悠地爬出了棺材，伸出两只手蹦跳着抱住了寒夙的大腿，抬起头嚷着：“要抱，要抱。”

　　寒夙少有地露出了惊慌地神情，身体动也不敢动，对着衡江说：“你快把他抱开！”

　　衡江好不容易才把小孩扒拉着寒夙大腿的手拉开，抱起孩子交给了灯司局的人，寒夙才松了一口气。

　　灯司局的仆役已经打开了大木箱子，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大轮／盘，上面刻着天干地支，边侧还有一串金黄的摇铃，犹如一株灿烂的金花。

　　“掌灯——”一个仆役伸着脖子发出一声长令。

　　灯司局莫掌使右手向并置于额间，左手拿起黄金摇铃高举头顶，一振，金铃发出清灵空远的声响，随后莫掌使便在小孩的面前舞起了金铃，手臂一收一放，铃声便也一长一短，如圣乐悦耳。

　　一旁的寒夙小声对衡江道：“舞得可没有之前的秦大人好看，秦大人掌灯之时，边上还会有小鬼偷看呢。”

　　衡江白了寒夙一眼，道：“大人您关注的地方总是很特别。”

　　舞闭，铃声骤收，小孩身上开始泛出金光，一盏宫灯脱出，停在了轮／盘之上。

　　“流灯——”又是一声长令。

　　轮／盘开始转动，金光四散，天干地支犹如棋盘上的棋子，不断地变化，而宫灯也开始缓慢地旋转。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宫灯之上，但是宫灯的灯壁之上依旧一片空白。走马灯记录的是一个人生前的所有记忆，一丝一毫都不会有偏差，轮／盘又叫做流灯盘，它可以控制走马灯，让其精确地显示指定时间点的记忆。

　　但是，这盏走马灯，竟然是空白。

　　莫掌使皱了皱眉头，灯司局的几个仆役慌慌张张又试了几次，流灯盘停了又转，但是宫灯上始终没有任何的画面。

　　寒夙道：“莫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莫掌使愣了愣神，才道：“恐怕是这魂魄中的走马灯坏了。”

　　寒夙一笑，又走近了一步，道：“走马灯乃万阴灯，唯有是被阴沙吹上七七四十九日，被阴火烧上八八六十四天，才纸破芯损，这孩子才来阴间不到半日，灯又怎么会坏？”

　　莫掌使青了脸，道：“这我怎么会知道！流灯盘驱不动它，那便是坏了。”

　　寒夙道：“就没有其他法子开这走马灯么？”

　　“流灯盘驱不动它，这世间也就没办法打开它了。”莫掌使的脸色极其难看，不说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次掌灯就出了意外，偏偏还是在寒夙面前丢了人，心情自然是差。

　　灯司局的人又商讨了半日，却依旧是摇头，末了，只说了句等汇报了阎王殿下再作打算，便提着大木箱子走了出去。

　　寒夙伸了个懒腰，对衡江道：“你也回去睡觉吧，走马灯坏了，我们繁世局便什么事都干不了，这可不能又说我不务正业。”说完没有理会衡江的大白眼，自顾自往屋里走去。

　　“抱——哥哥抱——”

　　寒夙的背脊一凉，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衡江！衡江！你快来抱走他！”

　　“大人，您就抱着他睡觉吧。”衡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并且越来越远。

　　一去三日，这个棺材里爬出来的冤魂小鬼几乎每时每刻都跟在寒夙身边，寒夙连喝口热茶都能打一个寒颤。他实在是不喜欢小孩，黏人，哭闹，但又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想要什么，就如同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宦娘举起一杯酒，腰肢婀娜，道：“寒大人近来怎么带上了孩子？是哪家姑娘的？”

　　寒夙叹了口气，道：“可别取笑我了，是个入不了轮回的冤魂，坏了走马灯，案子没断，便没法让他投胎，又不知道能让他去哪。”

　　宦娘噗嗤笑出声，道：“竟还有人能让寒大人愁成这样，也是少见，走马灯坏了有什么大不了，人间断冤案不用走马灯，难不成就断不了清白了么？”

　　寒夙抬起头，有一丝诧异，道：“你的意思是？”

　　宦娘笑生百媚，道：“自然是去一趟人间，搜百情，取百证，昭雪天下，不就成了。”

　　寒夙摇摇头，道：“太烦太烦，我可宁愿在这儿喝酒。”

　　小冤魂在酒宴上蹦蹦跳跳，左打碎一个绿石镶金杯，右踢翻一盏落地琉璃灯，整个落樱台魂飞鬼跳，酒宴再一次不欢而散。

　　小冤魂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寒夙，一脸苦相，道：“哥哥，我要回家……”

　　也不知什么时候，繁世局竟然成了这小冤魂口中的家。寒夙无奈地深叹一口气，道：“你呀，让我可如何是好。”

　　小冤魂鼻子一酸，哭出了声。

　　“别哭别哭！我这就带你回家。”又是一声长叹。

　　还没有走到繁世局，远远地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繁世局门口，车身由玄金打造，四个角皆雕龙衔珠，别致又庄重。

　　寒夙看到便立刻停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对小冤魂说：“喂，要不我们再晚些回去，哥哥再带你去阴间其他地方玩玩可好？”

　　小冤魂撅着嘴，一脸不乐地说：“不要！我要回家！”

　　寒夙指了指前面的马车，一脸正经地道：“小鬼，看到那黑色的马车了没，现在啊，有个大恶人正在家里面呢，我们先在外面躲一会儿，等那大恶人走了再回去如何？”

　　小冤魂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道：“既然有大恶人，我们应该去把他打跑，怎么能躲外面呢？哥哥真胆小！”

　　寒夙做了个自以为可怕的鬼脸，道：“那个恶人要吃小孩！你进去若是被他抓住，我可救不了你……”

　　“……”

　　“谁是大恶人呢？”一个柔和但又爽朗的声音道。

　　寒夙一抬头，只见一人正下了马车朝他走来。那人面容俊朗，身材修长，玄衣玉冠，风度翩翩，阴风吹起他的乌发，肃杀却又威凛。

　　正是阴间的最高统治者，阎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