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命》西荒木庄

1、祀命篇（1）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楚辞·九歌·大司命》

　　问：在这个世界上，阴阳生杀，若用一样东西区分，是什么？

　　大司命答曰：浮陀江。

　　浮陀江像一把失了弦的巨大长弓，嵌进土地千万丈。江的右侧林木繁茂，一去万里，开始有屋檐星点，炊烟片染，再去万里，则有台瓦云云，牧歌遥遥，若是再去万里，就是市镇繁锦，华衣玉冠络绎不绝。

　　而江的左侧，却是寸草不生，万物不动，死杀一般的寂静。浓郁的黑暗在远处交融，仿佛能吞噬世间万物，包括人的恐惧。但是，没有人会去那里，或者说，没有人能活着去那里——那个地方名为“阴间”。

　　子时正刻，一阵清铃声从右侧传来，由远至近，不过一瞬间的事。等铃声穿出了丛林，才看清这是两队身着铁甲的士兵，领头的士兵高举着一张黑色的旗帜，上面写了血红的两个大字“奉命”，而那清铃声则是旗帜上悬挂的两个铜铃发出来的。

　　这些士兵一个个脸色发青，没有任何表情，就连走路的步伐也是僵硬无比，但是速度却是快得惊人，不一会儿他们便走过了浮陀江上的唯一一座桥。

　　桥是石砌拱桥，桥跨足有千米，够十辆马车并排走过，右侧江畔的刻碑上写着“忘尘”，而到了左侧江畔，刻碑上写的则是“记缘”，字迹满是斑驳，红漆掉了一半的颜色。

　　人死则忘尘，人生又记缘，生生死死，不眠不休。

　　但是路过的人能看破尘缘的，恐怕也是了了，顶多也就感叹一句：“真是一座寂寥的石桥。”

　　士兵刚踏上阴间之土，便激起一阵狂沙，往两边散去，吹得枯石东倒西歪。

　　“是阴兵奉命！快……快躲开！”

　　几只长舌鬼尖叫着四处逃散，然而依旧有一只傻了眼的被狂沙拍出去百米之远。

　　一只长舌鬼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一脸崇拜地看向远去的队伍，道：“这就是阴兵奉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库噫——他们怎么还抬着一个棺材库噫——？”

　　另一只长舌鬼把舌头摆正，道：“新来的鬼吧，真没见识。那棺材里装的是冤魂，是要送到繁世局里去的东西，人若是蒙冤而死，则魂难定，魄难安，进不了六道轮回，只有为其洗刷冤屈，才能让其投胎转世。繁世局便就是帮他们洗冤的。”

　　“真厉害，真厉害库噫——”

　　“哼，你可知道繁世局如今的掌使大人是何人物？”

　　“不……不知道库噫——”

　　“他可是恶鬼寒夙！当年在人间作祟可害死了近百条人命，那可算是十恶不赦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咱阎王殿下愣是叫其改了邪，归了正，还封他做了繁世局的掌使，那可是一份天大的肥差啊。”

　　“这又是怎么说库噫——”

　　“你别再库噫了，我脑壳疼。”

　　“对……对不起库……，唔。”

　　长舌鬼再次把斜到一旁的舌头摆正，道：“人间人心难测，冤案难断，死了八九年了才得官府昭雪天下的不在少数，若是运气不好，清白不回，便就成了后世口中永永远远的奸邪小人。但是阴间不同，在阴间能看到魂魄的走马灯，若想知道真相，查一遍走马灯，案子自然就结了，就这吃着西瓜便能完成的活，你说是不是个肥差？”

　　“肥，够肥库噫——”

　　“哼，要我说，定是那恶鬼寒夙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了阎王殿下，瞧他长得那邪媚样，就连红颜祸水镇上的女鬼们都要自愧不如。”

　　繁世局旁，落樱台。宴席大摆，鬼乐瑟瑟，觥筹交错。

　　一个面容姣好，眼带桃花的男人慵懒地斜坐在最上座的青玉石椅上，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祭蓝色绸衣，泛着价值不菲的光芒，乌黑的头发极长，几乎铺满了整张石椅。

　　美绝，但满身邪气。

　　“你，你说什么？我勾引他？”寒夙瞪大了双目，手一抖差点把酒杯中的酒撒了出去。随后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宦娘，你是不是红颜祸水镇上呆久了，看谁都是狐媚坯子，我会勾引他？他倒贴到我身下，我都不一定会要了他。”

　　下面立刻有声音应和道：“就是！咱们掌使大人才看不上阎王那个……那个老头！”

　　“笨蛋，谁跟你说阎王是老头了！”

　　“……”起哄、议论、嘲笑……各种声音混作一团。

　　“难道不是么？我看阎王殿下来繁世局来得可比在座的咱们都勤快呢。”一个红衣女子媚笑着起了身，腰肢纤细，目光莹莹，胸口暴露的雪白叫在旁的众鬼都直了眼。

　　她端起一杯酒送到寒夙面前，寒夙接过，笑道：“就算他常来我繁世局，就只准我勾引他，不准他勾引我么？”

　　宦娘一点点靠近他，眼神也变得越发地迷人妩媚，她带着酒香味的声音就在寒夙的耳畔：“谁都知道阎王殿下正人君子，风度翩翩，他就算想勾引你，指不定还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呢，他怎么会勾引你？”

　　宦娘把双手搭到寒夙的肩上，随后又慢慢抬起裙摆下一条修长雪白的腿单膝跪在了寒夙的大腿上，丰满的胸部就在寒夙的眼前。

　　宦娘伸手勾起寒夙的下巴，让他抬头望着她，随后便俯下身去，一点一点磨人心痒般地靠近他。

　　鬼乐骤停，在场的众鬼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就怕漏看了什么，还有不少吞咽口水的声音。宦娘是出了名的倾城无双，她自称生前是红楼琴师，就连当朝太子，都曾为她一掷千金求一晚良辰。

　　寒夙一把抓住了宦娘的手腕，起身推开了她，道：“宦娘，你喝醉了。”

　　宦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醉醺醺地一口饮下，双颊绯红，道：“寒夙，你说你没去勾引阎王，我才不信，你若真不喜欢他，你怎么会推开我，我可是宦娘，阴间红颜祸水镇第一美人！多少双眼睛都看着我的美色，你……你怎么会推开我……”

　　寒夙抢下宦娘手中还要再续的酒杯，道：“你醉了，别再喝了，今日的酒会也散了吧。”说罢一挥衣袖，整个落樱台中的美酒佳肴，琴瑟赌筹都散作了青烟。

　　众鬼一看情况不妙，都利索地离了席。看眼色行事也是他们在阴间混下去的本事。

　　寒夙叫来两个小厮送宦娘回去，宦娘边走边大骂道：“寒夙！你这个骗子！你说你不喜欢阎王，那你怎么不喜欢我？”

　　嘈杂散尽，庭空院冷。

　　寒夙看着空荡荡的落樱台，倒身躺进玉石椅中，自言自语道：“我喜欢他？哼，怎么可能，他不过是封我了个不愁吃喝的小官，我就得以身相许了么？真是可笑。”

　　“报——”一声长令由远至近，停在了门廊外。

　　一个小厮快步跑了进来，单膝跪地，一拜首，道：“掌使大人，奉命旗已到，副使大人让您赶紧回去，正事要紧，莫要……莫要鬼混。”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小厮声音一个哆嗦，耳畔只是回响着副使大人的那句“必定传达，一字不差”。

　　寒夙也不恼，他本就是来和鬼混的，这说的只是大实话。

　　寒夙慢悠悠走回繁世局的时候，繁世局的牌匾上已经挂上了一面黑色的旗帜，上面是两个血红的大字——“奉命”，送旗的阴兵已经不见了踪影。

　　见到寒夙，门里头一个小厮大叫一声：“掌使大人回来了！”随后又七七八八出来了几个小厮，奉茶的奉茶，端水的端水。

　　寒夙喝了一口茶，微苦，倒是解酒，他道：“棺材放哪了？”

　　答：“后院。”

　　“开了吗？”

　　“副使大人说，开棺需要经得掌使大人的准许，还没开呢。”

　　寒夙哼了一声道：“不过是断一个冤案，非得搞这么多条条框框，左需要掌使准许，右需要掌使亲批，但到头来，开棺是你们小厮的活，记案是书官的活，打开那走马灯又是灯司局的事，我倒是最闲的人。”

　　“这么说，掌使大人是嫌事太少，想多一些亲力亲为？”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后院方向传来。

　　寒夙往那一瞧，副使衡江正站在廊门口看着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走过去道：“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既然我的事这么少，又何苦非要我来。”

　　衡江朝寒夙一拜首，道：“掌使大人，您也多听我几句，少和那些来历不明的幽鬼混在一起，断案也积极一些，您若是整天游手好闲，消极怠工，叫旁人看去了，可又得说您和阎王的闲话。”

　　寒夙方才刚听完宦娘讲的一通胡言乱语，自然明白这“闲话”二字是什么内容，嗤笑一声，道：“他们爱说闲话便让他们说去，又不是我非要呆在这繁世局，外头多少游魂幽鬼，不照样活得逍遥自在。”

　　衡江道：“游魂幽鬼，在阴间没得一司半职，莫说平日里要看眼色行事，就是普通的吃穿都成问题，阴间寒冷，又阴沙滚滚，没这墙瓦遮蔽，您可受得了？”

　　寒夙想起了常来他的酒宴同乐的幽鬼们，一个个面目丑陋，又胆小势微，恐怕就是常年在最糟破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自己变成他们那样，真是想也不敢想。这么一说，自己岂不是真的得好好谢谢那位阎王殿下。

　　寒夙抿了抿嘴唇，不知为何心中竟莫名生出一场闷气。

　　寒夙一进了后院，就看到了一口漆黑的棺木正摆放在庭院中心的置棺台上，几个小厮手里握着穿魂枪，站在棺木的左侧，穿魂枪是常用来控制凶魂恶鬼的，一刺穿心，即便再狂怒的鬼魂也只能低头伏命。

　　站在右侧的是灯司局的人，一个掌使和三个仆役，仆役手里提着一个大木箱子。寒夙看了一眼，却觉得都有些面生，虽然他和灯司局的人交情不深，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意去结交阴间那些个大官小官，用他自己的话讲便是“那些人都是见贵摇尾的狗，见贫喝血的刀。”

　　即便如此，认个眼熟的能力寒夙还是有的。

　　他道：“灯司局的掌使倒换得勤快，以前的那个秦大人怎么了？莫不是投胎去了？”

　　灯司局的掌使脸无表情地看了寒夙一眼，道：“寒大人说笑了，他前世功德未满，还入不了轮回，怎会去投胎。他是被阎王殿下罢了职了。”

　　寒夙记得这个秦申，瞎了一只眼，但是做事却是勤勤恳恳，在灯司局也干了不少年头了，对走马灯研究得透彻，掌灯、流灯、吹灯一套下来都能叫寒夙看花眼，这么一个官竟然被阎王罢了职，寒夙真有些不相信。

　　问了原因，灯司局的掌使脸色有些许地不快，道：“自然是犯了事，他管教下属不严，让一个婢女溜到人间作了祟，阎王知道了大怒，已经派阴兵去抓捕，若是让人间死了人命，作祟恶鬼就是被扔碎魂崖的命，再无来世。”

　　话中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