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故梦 ...

  •   第五章:故梦

      他离宫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像是切了半边的玉佩,在东边空中高悬,因为司徒府也是在东边的,他一路仰着头,就好像跟着月亮回了家,眼睛印着半璧月光,是难得的清澈。
      司徒府是他父亲的宅子,他父亲在十几年前就被皇帝处死了,是他做儿子的亲手刺死的。
      太子大婚以后他就搬出宫来回到这里住,至今有几个年头了。
      宅子很大,金碧辉煌,司徒朗月喜欢灯笼,所以府里处处点着灯笼,虽然府里只有他一个主人,但整个府邸在灯火的映照下一点没有萧瑟的味道,反而益发地美轮美奂。
      他的房间也很大,大得空荡荡的。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再无别的陈设。比起金碧辉煌的府邸,可以说是朴素得有点简陋了。
      司徒朗月掏出一本厚簿子,最普通的装帧,因为用得久了,连边都翘了起来。他写的是工整的柳体字,一笔一划地写,写的全是人名,是今天死的四个狱卒和明天将死的守卫共计三十二人,全是他害死的,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心了呢?
      甚至最后还狠狠地踹了那个叫齐昆的狱卒一脚,听阿良说,他吓得都尿裤子了。做完这一切,他觉乏了,乏透了。
      他又拿出皇帝赏他的《大般若经》,六函里足足有三十册。他随缘抽出其中一册,皮子是金丝帛的,外头用翡翠包了书背,口上也是镶了银的。书的开本很大,界行舒朗,豆绿色的行线,漂亮得不得了,书页间还熏染了檀香,是上好的檀香,一闻就知道说西域进贡的。
      这哪里是一本书呢?极尽奢华之能事,想必价值连城。
      他每看一列,就在上头画一个圆整的小圈,看得很认真,边看边做些批注,也是工整的柳体字。原本宽阔不过的天头都被他写得满满当当的。
      也不知看了多久,视力变得有些模糊,他举起蜡烛费力去看那行注释的小字的,入眼是“度生死苦海,达涅盘彼岸。” 这一句。
      他就觉得胸口憋闷得慌,手不由得一颤,一滴薄红的烛泪就血一样地落在纸笺上。
      他也会怕,像他这样的人,死了会入阿鼻地狱吧,连轮回都是不能,还谈什么彼岸。在阿鼻地狱,烈焰焚身铁浆灌口不知道会不会很疼。他平生最怕脏最怕痛的。
      大概是刚才在冷硬的石板上跪得久了,司徒朗月觉得觉得膝盖上刺刺地痛,腿上也寒凉。小心地把书收好,他起身去浴池泡澡。
      阿良知道他要休息了,给他的房里点上许多蜡烛,总共点了三十二支,整个屋子被照得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开始阿良也不懂,屋子点这么亮能睡着吗?可大人偏偏喜欢这样,不点着,他反到睡不着呢。
      也许是泡久了,司徒朗月觉得头重脚轻,床铺阿良已经帮他铺好了,屋子也亮堂堂的,他觉得乏透,倒头就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很不舒服。他做了许多梦,梦见了齐昆抓着他的袍脚说大人饶命,齐昆手掌上都是血,他竟也知道害怕,踢了他一脚,他就化成了一摊血,天上又在下雨,很冷的雨,雨点砸到地板上,洇成一张张扭曲的脸,他不知道抽什么风,一张张去数了,总共三十二张,就是明天要死的那些守卫的脸。
      于是他跑掉了,一直跑,跑到阳光明媚的地方才敢停教脚。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唱歌,隐隐约约地不知唱的是什么,只觉得熟悉。走近了看,原来是他姐姐司徒出云,唱的是什么呢”他屏住呼吸想要听清楚,
      “朗若月出云,临风时嗅傲霜心。”那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歌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是都死了吗?他姐姐十二年前就死了,怎么又在唱歌呢?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他又开始跑,跑到一颗枯萎的桃花树下。
      他把匕首插到一个人的左胸口,血就顺着匕首流到他的手掌,火烫。他八岁就开始杀人了,那个人在对他笑,是他父亲呀,他没有挣扎,他说阿朗,可怜你以后孤苦无依了。
      他想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可是突然僵住了,抬手的动作加快了他的死亡,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迟迟没有落下,脸上终归露出了死者扭曲痛苦的表情,眼睛大大地睁着,司徒朗月想,他一定是很痛很痛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有什么拖着他的身子沉沉地往下坠,他心里知道这里是无间地狱,耳边是恶鬼哭号眼前是赤红一片,他的皮肤被烈火烧灼,有鬼差往他嘴里灌铁浆,嗓子灼烫得厉害,有什么堵在胸口。
      他开始猛烈地咳嗽,咳得都要作呕。身子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眼前方才变得清明。
      哪里有什么阿鼻地狱,轻软的帘幕低低垂着,梦,是梦罢了。屋子里仍是亮如白昼,外面的确在下雨,风很大,把紧闭的窗户撞得砰砰直响。他嗓子疼得厉害,身上叠了一层薄汗,觉得冷极,可又乏极,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刑部这几天忙得一团糟,因为他们的尚书病了。公案堆叠如山。
      司徒朗月这次伤风来得重,热病害得他神智昏沉,皇帝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又送了许多补品药材来。
      期间,太子来看过他两次,一次是送小世子的喜饼给他吃,因为伤风他错过了小无衣的周岁宴。另一次是怕他无聊来和他下棋的。
      其实司徒朗月并不无聊,阿良把他照顾得很好,发热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膝盖一直挣扎般刺痛,砖阶太冷硬,膝上留了病根,要好也没那么容易。
      他没事就到庭院里倚着廊柱看般若经或是一些俚俗话本。府里空荡荡的总共他一个主人并八个仆人,能在司徒朗月眼前晃悠的只有阿良一人了。
      他有时候犯懒就让阿良读话本给他听,可是阿良在学问上实在没什么长进,跟了他三年,字却只认得半边。能把韩信念成魏延,甄宓念成□□,气得司徒朗月直敲他的脑门。
      司徒府种了各色花树,这两天分明是春寒极盛,可桃花却兀自开得娇艳,甚至比玉兰还要欣荣,也是咄咄怪事。
      司徒朗月看着风中颤动的花芯,想起他阿姐出云教他念的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记得很久以前,父亲就是在他脚下的这颗树下埋了一坛桃花酿的女儿红,说要到出云出嫁那天才能起开的,这坛酒,父亲是永远也不可能喝上了。他姐姐如果还在,小孩一定比无衣还大了。
      他的手轻轻放上粗糙的树皮,闭上了眼睛,阿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见他嘴唇开阖,说了句什么,却极轻。阿良以为是要支使他什么事,听得仔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大人是在吟诗呢,阿良拍手称赞,大人,好诗好诗啊。司徒朗月睁开眼,瞪了他一眼,再也没了触景伤情的兴致,拂袖回房看书去了。
      空留阿良傻站在哪儿,他到底又说错什么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