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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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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积英巷寂寂无人,高墙矮墙遮住院内主家气象,唯有墙头冒出来的红桃花白樱花热热闹闹、蜂飞蝶舞。
程烟水一手抱着上午从承天寺折来的星花玉树,一手提着四色点心,站在李宅门外,内心颇有些不宁静——自己的恩师一再嘱咐,这位李大人为人孤僻,性情乖张,拜见他凡俗之物必然会被他厌弃,不若折一枝路边的野花,也是“聊赠一枝春”嘛……程烟水身无长物,要去拜谒尊长,原就十分忐忑,再想起恩师的嘱咐,更是不安,好在今日因缘巧合得了这样好的星花玉树,游辰鱼听闻了又忙带他去城中有名的点心铺子买了四样时令糕点,程烟水这才觉得不是那么难为情。
深吸一口气,程烟水轻轻拍响了李宅门环。
“敢问可是李守素李大人府上?学生四明书院王珍世王山长门下程烟水奉师尊之命前来拜谒。”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程烟水忙递上自己的拜帖。
那老者看了看拜帖,再将程烟水打量一番,便道:“郎君请进。我家老爷正在后院,郎君请随我来。”
程烟水原想李家家仆总要进去通禀一声的吧,却不想这老仆竟能替主人做主,不由得更为好奇。从前门到后院也就几百步的距离,一路走来,见这李宅装饰朴素,家中仆从简单,想来主人必定平易近人,程烟水心中的忐忑不安减轻了几分。
后院有一座小花园,说是花园,却不过是一丈见方的地方,不过布置得颇为雅致:那样窄窄的地方,竟也凿了一个小池塘,池塘边临水种着几株菖蒲,碧绿蒲叶之下红鱼游来游去,意趣盎然;除了池塘、小径,花园之中所剩地方不多,除了一株一两丈高的大梨树,别的像兰花、绣球等都是用大花盆栽种,摆放在院中,竟也是春意盎然,颇有自然之趣。
程烟水走进园中,就见那棵大梨树下铺了竹席,竹席之上设有几案茶席,近旁还有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黑陶茶炊里的水还没沸——李守素正拿蒲扇给火炉煽风催火,等着水沸。
那老者接过程烟水带的见面礼,放置在主席之上,见主人盯着火炉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便道:“有一个四明书院的后生来拜见你,我把他带进来了。”
“学生程烟水拜见大人。”程烟水见主人如此做派,心中又不安起来,越发恭谨。
“哦,你来了。”李守素随意瞟了一眼,便指指竹席,“坐吧。”
程烟水坐下,那老者已经离去,此时院中只余他与主人,主人不说话,他也只有静坐。他小心翼翼去看主人家:李守素瞧着五十上下的年纪,形容清瘦,留有短髭须,须发皆黑润一如年轻人,若不是容颜骗不了人,倒真是不显老。
“咕嘟——咕嘟——”茶炊中的水终于沸了,等三沸之后,李守素才将茶炊从火炉上挪下来,揭开壶盖,似乎要把水晾凉。接着就见他从旁边小箱子里拿出一套水晶茶具来,开始温杯洁具。
“你今日来得巧,我才得了蒙山新茶,今日正要试茶。”李守素摆好茶具,再珍爱非常地将三个形制各异的粗陶小罐摆上茶席,先打开一个扁形的茶叶罐,将内中茶叶小心投入水晶茶壶之中,拿起茶壶轻轻摇晃激出茶叶香气,又用手试了试茶炊温度,感觉水温合适了,便开始注水。
先是涓涓小流缓缓注入,慢慢润湿茶叶;再是如游龙入水般的急流,只激得碧绿茶叶在水晶壶中翻滚;最后快速收束,壶中之水渐渐归于平静,茶叶也缓缓沉入杯底,壶中汤色清润透碧——端的是好一壶春色!
李守素又将茶汤分入杯中,示意程烟水品尝。
“茶汤透润,碧如春水初生,香气淡雅中又隐隐有蔬果之香,入口润滑流畅,甘美异常,真是好茶!”程烟水很久没有喝到过这样滋味纯正的新茶了,赞叹连连。
“这是蒙山青黛,你看这茶叶形状扁平,宛若女子蛾眉,‘青黛’便是因此得名。”李守素品得好茶,得意非常,话也就多,“一会儿我们再试试两种甘露,这甘露也是明前茶,形状卷曲,外多白毫,滋味也不逊于青黛。”
“大人酷爱茶道?”几杯热茶滋润肺腑,程烟水也不再拘谨。
“谈不上茶道,不过是喜欢喝茶罢了。”李守素喝了茶,这才有功夫打量老友这位爱徒,见他能喝出自己珍爱之茶的好处,心中已有好感,再见他姿容不俗便心道王老头得了个好徒弟,“王老头近来可好?”
“有劳大人挂念,家师身体康健,年前离开书院时家师还能就红烧肉吃两碗白饭。”程烟水的恩师王珍世今年已六十有七,实属年老。
“前几日王老头的书信便到了,说是你孤身一人,京中无亲无故,要我多加照应,我等了你几日,正要着人去寻你了,你倒终于肯上门来了。”李守素见这少年郎并非如老友信中所说那边柔弱无助,便揭过这一茬,“后日便是应试之期,你准备的如何了?”
“多谢大人动问。”程烟水心中感念恩师怜爱之情,忙拜谢道,“学生自进学以来一直不曾懈怠,日日苦读,后日定当竭尽所学、尽力一试。”
看着眼前这样年轻的士子,李守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前情往事,喝着茶沉默良久,方抬头望着上方繁花满枝桠的大梨树,问道:“你看这梨花如何?”
“洁白似雪,清香如缕,甚好。”程烟水不知他是何意,只得随性而答。
李守素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忽地一阵清风吹过,吹落梨花片片,飘洒在竹席、几案之上。李守素捻起一瓣梨花,缓缓道:“春来雨润,梨花盛开,皎皎无瑕,惹人怜爱。花开一时盛,终将走向自己的宿命——清风一吹,便片片飘落。你看,这树上的皎洁梨花,有的飘落在我们的几席之上,聊供见者赏玩;有的定然落在院外泥地之中,一任往来车马行人践踏碾落成尘。你说,落在几席之上当如何,落在泥地之中又当如何?”
听了这一席话,程烟水呆呆地望着树上白云般瞧不真切的梨花,久久不语: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小时候,人总是盼着长大,盼着离开父母尊亲,自己去闯荡一片天地。可是,长大后却忽然发现天地这样大,自己却是这般渺小,便如眼前这繁盛的梨花,看着花团锦簇,可是一阵风来,便会飘零坠落逐风而去……
“蠢材!蠢材!”李守素见程烟水着相,瞪眼怒骂,“梨花飘零何处,与你有什么相干!”
“学生受教了。”程烟水醒过神来:是啊!我又不是梨花!梨花是飘落到贵人干净的几席之上,还是沦落到泥土尘埃之中,与我有什么相关!
“你既是王老头爱徒,又与我有几分投缘,我便忍不住想多教你几句。”李守素轻轻拂落几席上的落花,继续煮水试新茶,“年轻人有几分才气,免不得有些桀骜。可是天下之大,奇才何其多,便是京都之中,也是俊杰云集。朝廷科举选拔人才,自有章程,非想当然耳。你年纪轻轻初次应试,不知深浅,还是不要太过自信的好。”
“是。”程烟水低头受教,心中虽有不甘,但也知道这是实情,高中与否实在不是自己的意志力可以左右的。
“不过呢,你既然今日上得我家门,我们纵然听天命,也总要尽尽人事。”李守素已泡好了第二种新茶,一边示意程烟水喝茶,一边道,“今年的主考官乃黎右丞,正好我这里有一套黎大人去年自印的文集,一会儿给你带回去,你还有一天时间可以大致翻一翻。他的诗文集你先且放一放,只把他的一些奏疏寻来读一读,应当有些益处。”
“你也不必忧心读不完,这位黎右丞已年近七十,为人素来和善,不过文风素朴谨慎,你只要言之有物不作华丽虚假之词,也就不妨事了。”说着,李守素已去书房中拿出来早已准备好的黎右丞文集,已将重点篇目挑选了出来。
程烟水一直知道恩师有一位好友,就是这位李大人,但他在书院读书这许多年,从未见老师去拜访过李大人,也不见李大人来书院做客,便是二人的书信也不多,他原以为二人不过是略有交情,今日不过是出于礼节前来拜访,却不想得李守素如此厚待,心中感念不已,方信了恩师与这位李大人乃是知交挚友。
他坐在席上,翻开了李守素为他准备的“考前资料”,见那些重点篇目之中有好些都有注解,心中更是深感恩师挚友大恩盛情,诚挚拜谢道:“学生深谢大人如此厚爱。”
“你好好备考,莫要辜负了王老头一番栽培。”试过新茶,李守素才有功夫去瞧程烟水带来的星花玉树花枝,见都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洁白如玉,楚楚可怜,便笑道,“你这选花的功夫可比王老头强多了,若是他,定然折不来这样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