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Paz

28、履

　　神仙血？？

　　刀锋之上的寒光，在姬绍脑中闪过。

　　有一滴血弹振溅散，似真似幻间沾在姬绍脸颊。

　　姬绍立时去摸，只见手中一片湿泞，有汗有血，哪儿还见得、还寻得那虚无缥缈的一滴“神仙血”？

　　姬绍呆坐，心中想道：“原来那个黑靴人是神仙——什么狗屁神仙，原来是这伙邪祟的大头子，使唤黄缎子的假皇帝？怪不得我看不到他，看到他两只脚还好端端地活在这里，也是老子命大啦。”

　　神仙的庐山真面目，连史册上都没有。法子监更是不可见不可说不可述。

　　可我原来已见过祂的两只脚啦！

　　又不知道我有什么特殊的，竟要皇天天尊这位大邪祟、老人家亲自来见我？

　　姬绍听不到了，只觉头顶的石壁、脚下的石块俱在强烈震动，巨大石块如同攻城投石器簌簌从地穴坠落滚动，让他连坐都坐不住，跌倒在旁边。

　　一切其实只发生在眨眼之间，黄缎子陡然尽数散开。

　　可在地穴之中，又向哪里散开？

　　便似暴雨倾盆，地穴陡然坍塌，石块土块当中天崩地裂一般的裂隙发出雪白雷光，只见地穴中白茫茫一片，是人是鬼俱都不再见。

　　姬绍已勉力起出阴阳八卦局，即将遁入坤卦时却骤然停住了。

　　眼前见不得、耳边听不得，那一刻姬绍茫然地心中想到这一件事：“皇天是邪祟，地洞老鼠也是邪祟。邪祟杀了这里的姬绍，然后邪祟要我替代姬绍活下去——那我是什么？

　　“我是邪祟。我也是邪祟。我是和皇天一伙的邪祟。”

　　炁感之中，一块巨石携泥沙向姬绍头顶落下。

　　这一次姬绍没再躲开。

　　砸成人块，想来也要比作邪祟痛快得多。

　　但只在这生死顷刻，姬绍只觉一只手重重地揪住他后领，将他整个人拎起丢到一片沙子上。

　　地穴里白晃晃的，什么都看不到，姬绍只用炁感看到这是个活人，立时起局攻之，却被躲开了，拖着后衣领，把他丢进了一个几乎已堵死的泥洞。

　　这人挖沙的沙子纷纷刨到姬绍脸上，同时另一只手仍拖着姬绍的后衣领不松手。

　　姬绍奇道：“你是要救我出去？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术士是邪祟？”

　　可姬绍两只耳朵聋了，说话也是徒劳。过了好一会儿，姬绍觉得十二外经中的炁充盈些了，指尖点了个小小的离卦，用一簇火光照在那人的脸上。

　　“常，常——”姬绍的离火险些燎到自己的头发，“常老师？”

　　只见常照山冷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口中说了什么话，看口型大约是让他少说话，有力气赶紧挖出去。

　　姬绍不敢再多嘴多舌，连忙去和常萝卜一起挖土。

　　可手中忙活，也堵不住姬绍的脑子：“常萝卜怎么会在这里？他爷爷的，我运气当真有这么好？上次要死，常萝卜赶来救我一命，这次要死，常萝卜又赶来救我一命。”

　　可想到这里，姬绍便心中黯然：“姬绍有什么好运气？姬绍实乃最大的倒霉蛋，死在地洞里，没有人来救他。常萝卜救了两回，都救的是个……”

　　姬绍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邪祟，只想道：“都救的是个更大的倒霉蛋。活姬绍是世上第一倒霉蛋，死姬绍是世上第二倒霉蛋。”

　　其实姬绍已精疲力竭，跟在常萝卜后头，不过是搡一搡常萝卜挖开的松土。

　　今日实在是个太阳亮、草色新的好天气。一爬出泥洞，姬绍竟有几分做梦的恍惚。

　　常照山扑了扑衣裳的泥灰道：“走吧，你师姐他们还在等着你。”

　　姬绍本以为要被常萝卜狠批一顿，又让常萝卜远远跑一趟救他不说，还来的又是白浦县。昨天常萝卜才警告他不要白日做梦插手白浦县的事，这般等级的事不是他一个监生敢管闲事的。

　　不料常萝卜看起来竟这样和颜悦色，姬绍连忙跟上去，想到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一狠心便想和常萝卜统统坦白：“常老师，我有事要……”

　　常照山打断他道：“你现在是不是听不见？”

　　这一句话，是常照山拾了根木杈在地上写的。

　　然后常照山双指并起，到姬绍耳边微微一震。姬绍听不到，仅觉耳边风一爆，耳朵振得生疼，血汩汩流出来。

　　但这一下却好似把耳朵通开了，常照山的声音传进耳朵：“现在听得到了吗？”

　　姬绍觉得惊奇，心道：“这是怎么治好的？梁老师来治，也要用药，常萝卜这就行了吗？果然深藏不露，除了昌公，西监就常萝卜最精。”

　　“听到了。”姬绍道：“等一下，常老师，我有一件事……”

　　话没说完，却只听得沈秋梧远远叫道：“姬师弟！这里，我们在这里！”

　　竟是沈秋梧。沈秋梧远远地同他招手，沈秋梧旁边，还有赵北关、钱益多。

　　姬绍愕然，竟恍惚觉得是回到了白浦县县衙。“常老师，他们怎么都来了？”

　　这时常照山才没有好气道：“你说为什么来？难道不是来救你的么？”

　　姬绍笑道：“常老师说玩笑话——高手在高不在多，有常老师这一个大高手来救我，我都已多了十八条性命啦。”但正拍马屁间，姬绍忽然想道：“老赵怎么也来了？那封信他没交给常萝卜吧？”

　　老赵仍旧话不多，等姬绍走到眼前，才简单问道：“受伤重吗？”

　　姬绍偷瞧了一眼常萝卜，把赵北关拉过来：“那封信你没交给常萝卜吧？”

　　赵北关愣了一下，随即笑笑：“你不是说日落前还没回来才交给常老师吗？现在我都来了，还怎么交给常老师？”

　　“你们在偷偷摸摸说什么？”沈秋梧打断他们两人说话，自顾自说道：“姬绍受了伤……那我们先回县里吧，我去租辆马车我们坐马车回府里。”

　　姬绍更恍惚，想道：“好熟悉。这样的事前些日子我才做过，不想现在受伤的竟成了我。”

　　常照山此时也过来道：“你们先回去。你们李师叔也来了白浦县，在县衙等我。”

　　后面一句话好像引起了沈秋梧莫大的好奇心，立刻问道：“李师叔是来办什么事吗？”

　　钱益多竟也附和沈秋梧道：“李师叔都来了，肯定是大事吧？”但钱益多继续道：“既然是大事，沈师姐，老师不便说就不要问了……”

　　常照山摇摇头道：“无妨，说一些你们能知道的也可以，好让你们警惕些。”

　　常照山先看沈秋梧，再看赵北关，再看钱益多，最后看到姬绍道：“金乌卫查到黄教之人到了白浦县，在找一个东西。”

　　沈秋梧、钱益多、赵北关都点了点头，姬绍却没有听懂：“黄教是什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不待常照山说话，沈秋梧便惊讶地回头道：“连黄教你都没有听说过吗？在史册上有呀！”

　　“噢，”沈秋梧捂着嘴，笑嘻嘻道，“监里甲生和乙生准看的史册页数可能不一样多，的确是没顾及到你。”

　　常照山继续道：“黄教中人卜出这个东西将会出现在白浦县的一座坟中，因此到处挖了许多坟头，可天公不作美，黄教依旧没有找到这个东西，反而被别人捷足先登……”

　　沈秋梧有些急切地问：“常老师，这个东西很重要吗？到底是什么东西？”

　　姬绍沉默听着，此刻却忽然问道：“邪祟也会卜卦？金乌卫怎么知道的？”

　　被学生打断话，常照山今日好脾气地没有训几句这两人，先向姬绍笑道：“这个就是人家金乌卫的私事了。但告诉你也无妨，你李师叔又不是吃干饭的，已捉到了几个黄教教徒。”

　　沈秋梧仍是急切：“常老师，你怎么先回答他不回答我呀？这个东西是什么呀？”

　　常照山笑着摇摇头：“这个可就不能和你们说了。你们的要务是好好学术数，不是卷进金乌卫的差事。想办金乌卫的事，先等你们从法子监结业再说。”

　　然后常照山道：“再说就是和你们说了，你们连听说都未听说过，也帮不上忙，又何必告诉你们呢？”

　　常照山的目光，又从沈秋梧，一个个扫过去，最后落到姬绍。

　　姬绍和常照山对视片刻，然后问道：“你说的这个东西，邪祟可是叫它‘神仙血’？”

　　常照山眼中出现少一分则不现，多一分则非常照山的讶然：“你……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姬绍脚下现出阴阳八卦局，阴阳二炁绕体。他大笑道：“我从哪儿听说的？邪祟也有记性不好的吗？这一滴神仙血的事——

　　“不就是你刚刚才和我说的吗？”

　　姬绍手中现出长刀，八卦转于刀身，向常照山一刀劈去。

　　只听得沈秋梧、钱益多、赵北关三人一声惊呼，常照山鬼影一般闪躲开，却没有向姬绍还手，喝道：“姬绍！你发什么癫？在地下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还认得出我是谁？”

　　“姬绍？你在叫谁？”姬绍笑道：“是你认不得我是谁，不是我认不得你是谁！”

　　姬绍追刀，常照山连连闪避。“咔嚓”数声，大树倾倒，树桩燃起大火。

　　常照山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厉声喝道：“孽子入障，放下刀，立刻和我回法子监！”

　　“死到临头还在做戏，现在的邪祟比术士还敬业。”姬绍只笑，刀刀转劈，“从我脑袋里偷东西的一群小偷，也配去得法子监？”

　　一刀劈空，二刀削下衣角，三刀横在常照山颈前。

　　但在姬绍出三刀以前，常照山已矗立在原地不动，冷冷道：“我不和学生动手，你若执迷不悟，那就下刀！杀了你的老师！”

　　沈秋梧几人大惊失色。赵北关出刀，钱益多出棍，沈秋梧起出八卦局离卦，登时烧到姬绍脚底。

　　沈秋梧道：“停手！姬绍你疯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到底要杀的是谁？？”

　　三人面含悲色。赵北关喃喃道：“老师，姬绍还有得救吗？我觉得他可能是受刺激了，还没有完全疯，我们先带他回……”

　　沈秋梧冷冷打断赵北关：“这叫没疯？你敢包庇姬绍，姬绍杀的下一个就是你！你以为老师受伤，你打得过姬绍？”

　　钱益多额前全是大汗，急急道：“姬绍，你放下刀，放下刀啊！”

　　姬绍手中刀不再逼近，茫然地看着常照山。

　　草很绿，天很好，风中也有真切的草涩气。不远外的一条小路上，几个挑柴的樵夫正在向他们这边走来。

　　术士的眼力远比普通人好。常照山并指将姬绍的刀抵开了几寸，声音也放轻了：“先把火灭掉，你要内斗，不要让路过的常人看到。”

　　姬绍脸面上的茫然停顿在此刻，忽然笑道：“你们演得比金阊的戏子好，而且还肯让我白看戏。”沈秋梧几人连惊叫都来不及，只见那柄冷刀便陡然向常照山颈中砍去。

　　姬绍道：“可是戏子要背词，邪祟没有脑子不会背词。内斗——我一个监生，怎么和常照山内斗？你们的话说错了，每一句、每一个人都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