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Paz

29、履

　　但只在刀锋要沾上常照山脖颈那一刻，常照山身躯竟似变形，自刀锋滑下。

　　姬绍背后，刀、棍、离火已悉数向袭向姬绍，兑卦化金，金甲现于背后，只听得一阵兵器相交的当啷声。然后兑卦化沼，兵器在其中紧紧搅住。

　　姬绍一手转刀，一手抓住背后一件兵器，便劈头盖脸地劈去。

　　只听一声惨叫，钱益多躲避不及，右肩连右臂被削到草中。

　　钱益多惨叫着倒在草丛里，及时松刀的赵北关向后退了几步。

　　金甲堪挡刀棍，挡火却是火上加油。姬绍后背痛得麻木，几乎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沈秋梧连忙去扶钱益多，常照山此时出现在沈秋梧身旁。四人中一人半死不活，三人对姬绍怒目而视。

　　沈秋梧哭道：“姬绍！这就是你口中的朋友？把他砍成废人？”

　　常照山沉着脸不再说话，蹲下身去给钱益多止血。赵北关似难以置信，怔怔地看着姬绍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挽回不了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姬绍？”

　　常照山先点了钱益多几个要穴。看手法，正也是法子监的医法。

　　姬绍提着带血的刀走过去。沈秋梧似已怕了他了，哆嗦了一下：“别过来！你要干什么？常老师一卜出你遇险，就迢迢地赶来救你，这就是你的报答！”

　　钱益多已昏了过去，但已不再流血。

　　常照山终于抬头盯着姬绍：“我让你向我动手，为什么伤你同门？事到如今，难道你这孽障还不相信，还不悔悟？？”

　　姬绍手中刀直插在泥中，怔怔道：“你真的是常老师吗？”

　　常照山没再理姬绍，吩咐沈秋梧、赵北关带钱益多和断臂先走——只要回去得快，找梁老师，这条手臂应该还接得上。

　　姬绍又问道：“你真的是常老师吗？”

　　常照山怒目相喝：“孽障跪下！休逼我在此将你立毙！”

　　插在泥中的长刀向下跌倒。

　　姬绍低着头，跪立在地。

　　他低头看着常照山的靴子与衣襟想道：“这靴子上的暗纹是对的，是师母纳的，这衣襟上的纹路也是对的，是常萝卜爱穿的……

　　“还有此刻的遁甲奇门局。”常照山脚下，已隐隐现出奇门局之势，“连我都不懂，是常萝卜懂的。”

　　姬绍抬起头，常照山面上不见喜也不见怒，仅道：“你和我回县衙见金乌卫。老实配合，我用奇门局看看你究竟在哪里见过黄教的‘神仙血’。”

　　常照山冷冷地看向他：“莫怪是我不相信你，你如今连同门都痛下杀手，已全然和疯子没有半点区别。”

　　姬绍愣愣地问道：“老师，那滴神仙血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这些邪祟拼了命也要找到它。”

　　“我又不是黄教中人，怎么猜得到？”常照山道，“反正既然他们要找，那便定不能让他们顺心如意……”

　　姬绍打断道：“你告诉我神仙血能用作什么，我告诉你神仙血在哪。”

　　常照山不由大怒：“不要给脸不要脸！还有你这个孽障在这里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姬绍陡然扬腿，掉在一旁的刀便向常照山射去。

　　猝不及防间，常照山正要闪避，却觉脚下生困，竟在片刻间困顿不得动，只在下一刻，便已听得自己喉头咯咯，喷出一大口血。

　　姬绍掏穿了他胸膛，将心肝肺俱都掏出，喃喃道：“奇门局三奇六仪要九个人，你没有听说过吗？邪祟果然都是不看书的。”

　　姬绍回头，看向空旷不见人的草野，已大叫不动：“神仙血就在我身上，你们拿走吧。”

　　姬绍从地上重新捡起血迹斑斑的长刀，微弱的炁感中，他感到有三四十人在迅速向他靠近。原来地穴中的竟还不是黄教全部，还藏在外面这么多。

　　罢罢罢——算他运气不好。一个人运气不好，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姬绍抗刀笑道：“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也打不动你们了。可能不能拿到神仙血，还要看诸位的本事和运气。”

　　此话实在不假。他只记得那滴血沾在他脸上，然后便不见了。

　　可能在哪滴汗里，可能在哪滴血里，甚至也可能在“乌有居士”院子中的那个大水缸里。他在水缸中洗了把脸，想来此缸此后便是天尊神仙缸。

　　可不论如何，他是已找不出这滴神仙血在哪里了。

　　赴死在前，但姬绍并不觉得害怕。

　　若人活着是一大箩筐的麻烦事，那死了便是一件好事，一件快事！

　　若死了，姬绍只觉得对不起爹，可转而便想道：“爹的真儿子早已经死了，我连我有没有爹都不知道，更何谈我是谁的儿子？”

　　姬绍摘下一个黄缎子的脑袋，血溅满脸，高兴地想：“我死了，谁都没有对不住。”

　　太阳渐落。

　　天色已黑了，赵北关在姬绍屋前守了两刻钟，没等到姬绍反而等到钱益多上门。

　　钱益多提着从白鹤楼打包的饭盒，高高兴兴地问道：“老赵？真巧，你也在这里？姬绍在不在，我从白鹤楼打包了几个好菜，咱一起好好吃一顿？”

　　赵北关有些愣神，摸了摸怀中已揣了一天的信：“你也没见到姬绍吗？”

　　钱益多没听懂：“我见到他我还来找什么？他不在屋里吗？”

　　“他今天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不等钱益多多问，赵北关便把信掏出来握在手中，下定决心道，“你先去吃吧……我去给常老师送一封信！”

　　钱益多更是一句话都没听懂：“哎！吃完再去送行不行？”但赵北关已跑远。

　　一路跑到常老师的寝房，赵北关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却只听得门中空空，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常老师不在寝房，那可能是在……

　　赵北关刚刚转头要向书阁走，忽然看到一片雪白衣裳。

　　只见宜博士手中捻着一串白玉珠，向他淡淡地笑道：“常博士不在这里。把姬绍的信给我吧，你去歇息。”

　　赵北关立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新来的宜博士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竟能随随便便地把他来送信，送的是谁的信，又是给谁送信都算得出来。

　　赵北关满心敬畏，连忙毕恭毕敬地把信递了过去：“宜博士神术！劳宜博士帮忙，学生感激不尽！”

　　血色之中，姬绍的双眼渐渐模糊不清。

　　手中长刀只无休止、无休停地向邪祟的影子砍去。十二外经早已又干枯，再难以勉力维持得住阴阳八卦局，只剩一身使刀的功夫，和也已渐渐枯竭的力气。

　　双耳不知道为何又听不见了，双眼也已发黑，仿佛正可见“命”此一字，便负在他背脊上，被一片片削薄。

　　但濒死以前，姬绍只怔怔地在想一件事：“我是姬绍？我不是姬绍？”

　　姬绍想把双眼留在刀上，好杀得更多几个邪祟，可此刻他便如同魔怔了，双眼茫茫，心中只有这个问题：“我是姬绍？我不是姬绍？”

　　这九个字，便如同一个高墙围起、密不透风的围城迷宫，将他困顿在其中，不得有脱，只在脑中震响此一件事：“我是姬绍？我不是姬绍？”

　　“我是姬绍？我不是姬绍？”

　　“我不是姬绍，那我是谁？”

　　“我是邪祟吗？”

　　“我是蒙？蒙是什么？”

　　“蒙是邪祟吗？”

　　“姬绍死了，尸体都被人偷走了，在宋府被一箭射得粉碎，姬绍死了，我怎么会是姬绍？”

　　“我是谁？”答案仿佛就在这里，只须承认它。“我是蒙……”他想起那从未听说过的四个字，“三垣之蒙。”

　　他双眼更加模糊。

　　用力地眨了一下眼，他竟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姬绍。

　　他以为是人快要死前出现的幻觉，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却竟又看到一个姬绍。

　　上个姬绍不见了，只有这个姬绍。上个姬绍离得远，这个姬绍离得近。

　　幻觉更重了，他用力地眨眼。在这一瞬，他感到自己好像眨了多到仿佛无数次眼，看到多到仿佛无数个姬绍。

　　姬绍们或远或近，或面对他，或背对他，或侧对他。

　　他听不到，可感觉这一刻好像安静了。因为风不再变，土里的石子不再动，让他产生一种仿佛漏刻中止的错觉。

　　在这之前，无数个姬绍像是一页一页的小人画，一页一页、一顿一顿地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握着刀踉踉跄跄。

　　然后这一刻，他与姬绍对视。

　　姬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

　　然后他的视角迅速变低、变暗，他感受不到痛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恰好在一条小河旁边，扭头向河面中看了一眼：

　　一个没有脸面的黄缎子正飞快地土崩瓦解，碎皮、碎骨、碎肉泥石流一样从黄缎子底下倾泻出来。让他想到被人一脚踩烂的泥器。

　　不过这是血肉泥器。

　　只看得一眼，他便再也看不到了。

　　双眼漆黑后短暂的模糊，然后他看到自己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刀。

　　浓郁的血腥气冲进鼻子。

　　现在，他是姬绍！

　　残存的炁感中，他“听到”远远地有人赶来，大约有十七八个人，这些人身周的炁和他身周的炁在微弱共振——来人也是术士！

　　会成群结队来的术士只有一种：金乌卫！

　　他看着一条条已被染成红色的黄缎子，茫然地拄刀而立。

　　他心中只有茫然。用力地眨眼，他看到许多青衣蓝衣金乌卫乘巽卦向这片血淋淋的树林赶来，再眨眼，他却看到的又只有手中的长刀。

　　他又张大眼，想去看清眼前究竟的是什么，想看清他究竟是谁，却听到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是谁在叫？

　　是我吗？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想要看清楚是谁在叫。

　　但忽然他的心口一冷，只听得几声清脆的击玉声，一串白玉念珠击于后心，一双瘦削的手捂住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