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奈何桥》冰的光芒

66、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吵吵了一年多的下岗终于开始实施了。有一段时间我不去母亲那里，无从打探关于下岗的具体政策。从工人口中得到的信息并不统一，说什么的都有。等我听到信去单位核实，才知道单位不是让职工下岗，是鼓励职工买断，这比下岗更五雷轰顶。下岗还有重新上岗的可能，证明自己还是公家人，而买断意味着自己跟单位钱货两清，断绝了一切！以前几次下岗的举措都只针对单位那些闲散人员，而这次买断却是一刀切，工人一个不留。这让职工都难以面对和接受，尤其是那些一直战斗在一线的主力工人。买断意味跟单位完全脱离了关系，连档案都不在单位了。这次买断工龄的举措，上面态度强硬，工人们都陷入恐慌中。
　　为了能使工人就范，单位领导真是做足了功课。虽然经过几次事故，公司不似以往的辉煌，类似承建电厂的大工程已黄鹤一去不复返，能承揽到只是一些民用工程。可单位揽到活，却只使用极少数自己的技术工人，那些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都外聘农民工。即便使用本单位的工人，工资也按天计算，干一天有一天的钱，而且工资从来不按月发到工人手里，等同于民工的待遇。工人们零零散散挣到的工资，单位会把积攒半年的养老金从工资里扣除，拿到手里的钱还不够糊口。
　　上面一方面在工作中克扣工人，另一方面不时放出关于买断的各种优惠政策——职工在他们所限定的期限内买断，可以补发之前所有拖欠的工资；以往住院没有报销的钱款全部予以报销；给与买断人员基础买断钱款六千块，外再加上工龄工。这样的条件极尽诱惑，我算了算我差不多能拿一万两千块钱，在我已是天文数字。
　　两个月后，工人们在观望、权衡利弊之后，有大约百分之八十的人在优惠期限内在买断协议上签了字。在我们签买断协议时，领导却要求我们每人先自写一份买断申请，申请上必须注明自愿买断工龄。明明是单位放弃了我们，却让我们出具一份这样的申请，不知去哪说理去。不过我还是在申请的最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本人自愿离开单位，希望企业在卸下我们这些包袱后能轻装上阵，祝愿企业走得远些，更远些……
　　签了买断协议后没几天，我们就被通知去领钱。我到单位时，小楼的楼道上挤满了人。对于马上就要到手的这笔巨款，人们脸上并没流露出欣喜和兴奋，我相信他们跟我一样对未来不知所措充满了迷茫。是啊，走过最后这趟手续，我们就和这个单位真正的银货两讫，跟单位再无瓜葛，我们的档案也会转到社会保障局。
　　“哎，大家静静，静静呵。我来通知大家一声，这些年传达室积压了一部分无人认领的信件。大家可以过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过了今天，我们将按无主信件给予销毁。”政工科女科长扯着嗓子在楼道里喊。
　　我和一帮人去了传达室，在传达室地上扔的一堆破烂中，居然找到了三封岳志菁寄给我的信。惊喜过后就是气愤，我看了每一封信上面的邮戳，最近的一封都是三年前的日期。以往我们队的报纸、信件都有专人送到队部，然后由队部的人通知个人取走。“这他妈什么破单位，从来没把我们工人当人看！”我气愤地骂出了声。我冲动地跑回小楼，想找到管事的领导，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把信转到收信人手中。可是我上了小楼，楼上已大乱，众多工人聚集在楼道里面，楼道两边科室的门都敞开着，科员都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向楼尽头会议室那边张望，叫骂声和击打门板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楼道。我向聚拢的人群那边走过去，在外围竭力踮起脚尖望过去。有几个熟悉、不熟悉的面孔正拍打着经理办公室的门，几个身着保卫科制服的人正在规劝，看上去保卫科的规劝没起作用，从拍打门板的力度之大就能感知到工人们有多气愤。这时候从我身后冲过来两人，人群撕开一个口子，疾步蹿到经理室门前。
　　“你们起开。”说话的是白胖子和罗刚。
　　说完这句话，罗刚和白胖子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脚地开始狠踹经理室的门。两个保卫科干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制止。这阵势谁敢上前，都怕惹火烧身。
　　不知是谁偷偷打了报警电话，没几分钟警车响着警笛就到了，带队的警察上来询问谁报的警？没人回答，刚才还吵成一团气氛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警察寻着门上的牌子来到经理室门前。白胖子和罗刚闪到一边。警察敲了敲经理室的门，里面没有回应，警察转过身来问工人，发生什么事了都聚集在这里？工人们众口同声说他们想见经理白喜光，让他就工人买断这件事给个说法。警察沉吟了一下，再次去敲经理室的门。里面依然无声无息，警察回头扫了一眼围在旁边的工人，看工人们的架势，这经理室的门一旦打开，说不定局面更不好控制。警察直起身来面向工人问他们找经理谈什么？白胖子说，我想问里面这条狗，为什么单位承揽到工程，放着那么多的正式工不用却大量聘用民工？白胖子话音未落，刚从对面财务室刚领到钞票出来的陆三骂到，他白喜光逼我们工人全员买断，他自己家的亲戚哪个买断了？我把话撂这儿，我们这些人一旦买断走人，他白喜光的七大姑自八大姨马上就会安排到科室。还他妈说什么一视同仁，谁相信他妈的鬼话！一旁的罗刚出来声援说，警察同志，我们的要求不过分吧？我们没别的想法，就是要求他出来给我们这些为单位卖了一辈子命，被迫买断的职工道个歉，说声“对不起”，别龟缩在王八壳里不出来！警察说，大伙都消消气，咱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有问题好好协商，别激化矛盾。白胖子说，“既然你说是人民内部矛盾，那你们为什么听他们一面之辞，他一报警你们就兴师问罪来了……”这白胖子实在太不会说话了，眼见着警察的脸就变了颜色，我急忙上前把白胖子拉到了一边。
　　白喜光到底没出来，当着警察的面工人们也没再有过激的举动。人们在财务领到那张轻薄的支票后纷纷离开了单位。我拿着支票走出单位大门，看见一个车间的老工人正站在传达室门口，跟和他同样年龄的一位老工人话别，谈话中两位老人都红了眼圈，几次用衣袖擦拭眼泪。我说不出来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他们让我想到我们队的书记，想到了梁美华，想到了那个在二十多米平台上掉下去的那个不到十七岁的小民工。看着付出了最好青春年华的单位，来时对它的依依不舍，此时消失殆尽。
　　经过母亲家的那个路口，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我不能耽搁太久，李大功上夜班，我得赶回去带闹闹。拐进我们家前面的那片小树林，就看到闹闹跟一帮家属院的孩子在那里疯打疯闹，身上沾满了苍耳。我下车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我押回来。在院子里我把闹闹的外衣脱下来，拉着他的胳膊进屋打算去后里间的厨房洗手，推开卧室的门却看到李大功侧身躺在床上。进了厨房，看到冷锅冷灶，李大功根本没做饭，给闹闹洗了手脸，把毛巾一把拽在洗脸池上，弄出很大的声响。响声惊动了李大功，李大功趿拉着拖鞋把脑袋探进厨房。
　　“回来了。”
　　“不回来，我能去哪儿。”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吃了没？”
　　“以后没有工作了，饭都可以省了！”
　　“我以为你在你妈那儿吃了，我和闹闹煮的方便面。”大功咕哝着问“想吃啥，我去做。”
　　“这都几点了，你早干嘛了，就知道给孩子煮方便面。上你的班去，我不用你管。”
　　“手续都办完了？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看你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李大功你放心，我之前没靠过你，之后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