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奈何桥》冰的光芒

51、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天空在我得到梁美华已然离世的噩耗下变得昏暗，我在工地上常常走神儿，有时他们叫我好几声让我观察仪器，我才听到。陆三儿他们时不常地叫我跳舞，我也提不起兴趣。
　　管道的铺设工程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时候，甲方现场监管质量的人员发现预制管有严重的质量问题。给这个工号提供预制管有三家单位：一个是本地区区属的生产单位，另一家是陕西某厂，还有一家是李大功他们厂生产的。出现问题的是打着陕西某厂旗号的生产厂家。其实这家预制场是一家私人企业，而且厂址就在我们所在的那个城市。这家企业生产的预制管在外观上就与李大功他们厂生产的相去甚远。李大功他们厂供应的预制管表面光滑圆润，没有一点补漏的痕迹，而且两边的端口整齐，因此我们铺设他们厂生产的管道异常顺利，管与管的对接严实合缝，很少出现卡壳的现象，而来自外省那家生产的水泥管跟我描述得刚好相反。虽然李大功他们厂生产的水泥管质量上乘，但他们厂的水泥管只占此项工程用管的四分之一，那家区属生产水泥管的单位的份额还不到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二的管道全出自陕西那个厂。听队长从拉运陕西厂的水泥管的司机处打听到，陕西厂出的水泥管加上运费，算下来成本要比李大功他们厂的高出很多来。我问队长既然李大功厂生产的水泥管质量好又便宜，为什么甲方却舍近求远大量使用陕西厂生产的？队长笑我天真，说他那家私企之所以靠挂在陕西某厂的名下，是为了产生长途运输费用。长途运输费用？我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看着他。队长接着说，产生的这种长途费谁来买单？我说“如果把这根本不存在的运输费用，或者说不实的运费算进成本中，那不是甲方吃亏，就是供货方受惠。”“错！这部分凭空出来的钱，既不会转到甲方的帐上也不会到供货方的口袋里，它只能跑到甲方主管此项目的某个领导的腰包里。这就是公关，你丈夫他们厂欠缺的就是这个，所以产品做得再好也没人要！”
　　由于运来的水泥管不少都存在质量问题，甲方又单方面宣布停工。来到工地有一个月了，这次停工队长怎么也得放我们假，回家休息几天。没想到队长接到停工的通知没说放假，工人们也没提出要求放假。出来这么多天了，一直没跟家里联系，那边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从现场回来，我要去找队长请假回家，小袁拉住我说，现在工人的工资是按天计算，干一天有一天的钱。怠工时只要人在工地上，就能拿到基本工资和五块钱的补助。原来是这样，怨不得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放假。我因为心里惦念家里的孩子，还是到队长宿舍跟他说了请假的事。
　　“是不是想你家李大功了？”队长笑着对我说。
　　“我回去真的有事儿。”
　　“你来工地也有一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离开孩子这么久吧，那就准你假，不过这请假的时间可由不得你，没准你刚到家，甲方这边又通知开工，你飞也得给我赶回来。总之不能耽误工作。”
　　“哎，我说头，我看甲方这架势，怎么也得停几天工。在这闲着也是闲着，真不如偷偷给放大伙几天假得了。”陆三儿听见队长准我假，心里也痒痒了，也怂恿队长。
　　“我就知道你小子闲不住，怎么，你也想老婆了？”队长的那个“也”字，明显的是把我也捎带上了，我的脸一下红了。
　　“队长，陆三儿这小子他哪天闲着过？”他们同屋的另一个吊车司机也话中有话地挤兑陆三儿。
　　“也是，你小子不是一直喊腰痛吗？我看你还是少回家两趟，肾虚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队长的话引来一屋子的笑声。看他们又开始发荤，我急忙离开了他们的宿舍。回到宿舍，我收拾着要带回去的东西，有十来根火腿肠和一盒午餐肉罐头，我也装进了提包。这些都是食堂发的，我没舍得吃。还有两瓶粒粒橙饮料是上次跳舞队长给买的。我把这些东西全装进包里准备带回去给儿子。正收拾着东西，听到有人敲门，我推开门是陆三儿，陆三儿把嘴凑到我耳朵边说，他们已经把队长的工作做通了，队长答应给工人们放假。我说既然都说放假了，干嘛还偷偷摸摸的？陆三儿叫我小声点，他说队长虽然答应放假但还没通知下去，只有他们宿舍的几个人知道，他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去白头的驾驶室里占个座位，要不还得自己掏钱去坐长途车。他提醒我说这几年在外地施工，车票单位一直没给报销。
　　两分钟后我来到白头车前，队长、陆三儿和白头司机已经全都坐在驾驶楼里，车已经发动起来就等我了。我上车车门还没关上，得到放假消息的工人便蜂拥至白头车前。算算他们听到通知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工人们已然焕然一新，真是神速。对于回家与亲人团聚，还是驻守在工地能够拿到全额工资，孰轻孰重看他们的行动回答了一切。
　　白头载着我们大队人马出发了。出了电厂上了公路，途经长途汽车站时，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去让马槽上的工人都下来。马槽是不允许载人，路上遇上交警肯定得罚款。起重工老杨不肯下车，他说这一路他躺在马槽上，交警不会看到的。扶着槽帮要往下跳的白胖子听到他的话瞪了他一眼说：“真被交警逮着，是你掏钱，还是人家司机给你掏？”白胖子说完便跳下车，往长途车站走去。“就是罚款也是公家掏，关你屁事！”老杨蚊嘤了这么一句，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车。看到老杨这样，我有些不自在。老杨在这帮人中年龄最大，我们年纪轻轻坐顺风车，让他去坐长途，心里有些不落忍。老杨磨磨蹭蹭走在人群最后面。我犹豫了一下，打开驾驶楼的门，冲着老杨喊：“杨师傅，您等一下。”老杨听到喊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杨师傅，要不您跟白头车回去，我和他们去坐长途车。”杨师傅怔在那，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等他反应过来便忙不迭地往这边走来。我下了车，让陆三儿把我的包递下来。陆三儿瞪了我一眼小声骂了我一句“傻瓜！”在工地干活，没见哪个工人对这个年纪最大的杨师傅有尊重的表示，甚至不拿正眼瞧他。背地里人们都骂他小人，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对他嗤之以鼻。我与杨师傅这是第二次共事，上次是在大柳塔的工地，我记得那次他也是这样郁郁寡欢一幅不得志的落魄像。听人们说大柳塔罗刚领着大伙干私活的事儿是被老杨捅到小楼上，导致罗刚组长职务被撤，老杨又被重新提拔成组长。但是干了没两年，他自己又因干私活而再次被撤了组长的职务。在一件事上反复跌倒，也只有老杨才能干出来，也真让人无语。
　　长途汽车上没有多少人，车厢空落落的，几乎每个乘客身边的位置都空着。白胖子却偏偏跑到我旁边的空位置上。他没话找话地说我不该把“免费”车让给老杨，像老杨这种吃里扒外溜须拍马的人，就应该孤立他。我心想你又好到哪里？在我眼里白胖子、罗刚、老杨是一类人，他们与老杨的在坏的程度上就是九十九和一百步的差别。白胖子说上次在大柳塔工地干私活儿的事被捅到上面，所有参与分赃的都认为是我告的密，因为当时我的反应最强烈。老杨还贼喊捉贼误导他们说是我捅到上面的，私底下没少说我的坏话。要不他们也不会对我有那样的成见，在背地里骂我是“黑乌鸦”，他更不会当着梁美华的面羞辱我。他说后来罗刚被撤职，谁都没料到老杨会被提拔当了组长。老杨在去大柳塔工地之前就是因为领着大伙干私活儿被撤职，上面怎么可能那么快又重新启用他？他们这才觉得有什么不对。为证实他们的判断，他们设计把队长灌醉，从队长嘴里套出老杨才是真正的告密者。起重组的人自然对老杨恨之入骨，说老杨为人太过阴险狡诈，比起前任组长罗刚，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歹罗刚在领大伙干私活时，分赃还能够一碗水端平，自己不多占一分……
　　我想老杨上任不久又被弹劾下来，一定又跟分赃不均脱不了关系。果然，白胖子说老杨上任不久，他们在市红星拖拉机厂吊装厂房的骨架。碰巧有个南方人采购几十辆拖拉机，南方人雇佣的拖车已经候在那了。拖拉机需要装车，而买卖双方都不具备装车的吊车，于是跑过来跟司机商量。吊车司机哪敢做这个主，让他去找起重组组长老杨商洽。老杨单独跟买主商量使用吊车台班的价格。价钱谈好，老杨把起重工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往拖车上装拖拉机，一拨留在施工现场干活，那天拖拉机装车干到后半夜。第二天老杨就把干私活的钱分了，每个人都有份。一般来说这种见不得光的钱，给到个人手里，谁都不会打问别人拿了多少。可是以他们对老杨人品的了解，都不相信到手的外快会是仅仅的三五十块钱。吊车一直干了好几个小时的，他们心里算了算，每个人最低怎么也能够分到百、八十块。于是除了吊车司机（把吊车司机排除在外，是因为老杨不可能瞒得住吊车司机，钱少了人家吊车司也不干，分钱比例应该是干活之前就商量好的。）所有人都把自己得到的钱报出来。这一公开不要紧，把工人们气得七窍生烟。老杨不止分赃不均，把给工人的钱分成三六九等，司机的不用说，那绝对拿的不少，否则人家也不会给他干。然后就是跟随装车的起重工，其次是在工地干活的起重工，再下面是电焊工，最后是测量工，两个测量工只拿到二十块钱。他们根据几个小时的台班估算，老杨至少拿了赃款总数的三分之一。大家伙软硬兼施说服司机把得到的赃款退出来，全体把赃款上交，把老杨干私活的事举报到上面。当初老杨是因为干私活被撤职，也因为告发别人干私活而重新坐上了组长的宝座，可自己还不珍惜，再次因为干私活而被撤职，也算是咎由自取。我想老杨经历过两次的大起大落，也应该汲取教训，不会再犯同一类的错误。可在功名利禄面前又有几个人能够有那样的定力。不过想想老杨的这个岁数了，恐怕没有重操“旧业”的机会了。
　　白胖子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老杨的坏话，见我不搭腔也觉得尴尬，借着抽烟向别人借火，坐到了别处。长途汽车上没有热风，跺脚声持续不断，夹杂着人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用力吐痰的声音，几个吞云吐雾的烟鬼更是把车厢弄得乌烟瘴气。售票员和司机看很恼火。司机从后照镜里看着这帮举止粗俗的大老爷们，却敢怒不敢言。售票员不时回头目光凶狠地盯视把痰吐到车厢里的人，试图用无声的抗议制止他们这种行为。但人们依旧我行我素。终于售票员忍无可忍大声斥责乘客讲点卫生，注意车厢整洁。售票员的态度没能让乘客收敛，反而引来动静更大的跺脚声和吐痰声。司机大概也到了容忍的极限，回头骂了一句什么话，但是没有人收敛。气急的司机一拳拍在挡风玻璃下面设置的录音机上，录音机上磁带盒弹开，从里面摸出一盘磁带，用力把卡带合上，把声音开到最大。整个车厢里爆出毛阿敏震耳欲聋的歌声，大分贝的歌声终于盖住了那片令人讨厌的声音，录音机声音之大令我心脏都跟着抖起来。毛阿敏是我一直喜爱的歌手，她唱的所有的歌我都耳熟能详。我不止喜欢她的声音，更喜欢她唱的每首歌里所有的歌词。每一首歌词都写得那么美好，旋律浪漫感人，加上毛阿敏那倾注全情感富于穿透力的歌唱，那首《人在路途》的歌声响起，我的眼眶不知不觉蓄满了眼泪。
　　时光从梦中消逝
　　醒时已白了头
　　人到此时已无求
　　为什么心里不甘休
　　人生黯然回首
　　好像从未享受
　　只是不断看海市蜃楼
　　不断地失去好朋友
　　想停留不能停留
　　怕分手却要分手
　　这难道就是生活的节奏
　　若时光能够倒流
　　我怎把生命重奏
　　……
　　伴着歌声，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了。是的，在我们匆匆而过的岁月里面，我们能够留住什么？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镜花水月，镜花水月总成空啊！我最好的朋友岳志菁八年前在我的生活中悄然身退；和我有着那么多共同语言的葛彤也走了五六年，至今杳无音信；而今梁美华又以这种悲惨的方式告别人世，甚至不给我像前者那样可以期待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