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奈何桥》冰的光芒

42、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我趁大家都在，有人帮我带孩子，我去了一趟梁美华家。前天报道烧死孩子的事件，让我惦念起囡囡来，梁美华一直在工地，不知袁哥带着两个孩子是怎么度过震后这段日子的。
　　我骑车到了梁美华家，院门关得严严实实，我敲了敲门，半天才有一个苍老的东北口音问道：“谁呀。”又过了一会，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妇人拄着单拐将门打开。
　　“你找谁呀？”老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脸上刻满了深刻的皱纹，眉眼中多少能找出梁美华丈夫的影子。
　　“大娘，我和梁美华是一个单位的，我过来看看涛涛和囡囡。您，是美华姐的婆婆吧？”
　　老人站在门口盯视我半天，才退到一边让我进院。梁美华家的院子里也搭着地震棚，跟我们街坊中普通的地震棚没什么区别。梁美华的婆婆看上去行动不便，两只手都握在那只单拐上，颇费力地往前移动。我将自行车锁上，忙上前搀扶，却她被生硬地推开。老人的拒绝我的那个动作，其力度之大让我心里特别不舒服。我停在院门旁边，看着她慢慢移动着转过地震棚伸手去开房门，我才跟过去。梁美华家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只是有点凌乱，不似梁美华在家时那般整洁。屋里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梁美华的婆婆住着拐费力地挪到靠窗户摆放的一张双人床头边坐下，我坐在挨着床头放置的写字台前的一把折叠椅上。
　　“大娘，囡囡和涛涛他们出去了？”我把带来的一个画夹放在写字台上。这个画夹是我参加工作的那年买的，我一直非常爱惜，虽然都跟了我十多年了，看上去依然像新的，听美华姐提起过囡囡非常喜欢画画，所以带过来送给囡囡。
　　“涛涛带囡囡去买书去了。”老人把两条腿搬到床上，才慢慢回答我刚才的问话。我看到她伸手要抅靠床头另一边的枕头垫到背后，伸了几次手都没抓到。我站起身想上前帮忙，但想到刚才老人拒绝我的那种态度，便又坐下来，眼睁睁看着她费劲地把枕头弄到背后去。我注意到老人的手指严重变形，所有的手指都僵硬地偏向大拇指的方向，骨节比正常人的骨节粗一倍。她心情不好大概跟病痛有关。
　　“大娘，囡囡和涛涛他们都好吧？”待老人坐好，我没话找话。
　　“囡囡是挺好的，吃得白白胖胖的，只是俺涛涛又黑又瘦。”老人说话的口气冷冰冰的。
　　“涛涛他生病了？”听到老人说自己的孙子又黑又瘦，我关切地问她。
　　“病倒是没病，就是营养跟不上。”
　　“营养跟不上？”我有些莫名其妙。现在吃的都是大米白面，怎么会营养跟不上。
　　“你想想一个人的营养两个孩子分着吃，身体能好得了么？城市哪家不是一个孩子，谁家好吃的不都尽着一个孩子吃。可怜俺涛涛，自己吃不上独食不说 ，有时候还把自己的那份也让给囡囡。”说到这里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怨怼，好像她的苦恼是我带给她的。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小时。语句中的意思无非是囡囡分走了本应该她孙子涛涛享受的利益或者是关爱。对于梁美华收养的囡囡，言语中充满了埋怨。在提到囡囡时，完全是以与囡囡不搭界的身份，而不是以一个祖母的口气。我渐渐失去了同她谈话的兴致，我站起身来告别，老人却叫住了我。
　　“坐了半天，我还忘记问了，你叫施晓凡吧？”真难为老人还能记得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人的名字。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冲她点点头。
　　“再坐一会儿吧，囡囡差不多快回来了。”老人用她那鸡爪子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挽留我，我只好又坐下来。
　　“你说囡囡她父母心有多狠，把个刚出生几天的孩子扔在俺们家门口。”老人刻满皱纹的一张老脸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囡囡她是捡来的孩子？”我装出并不知道囡囡的身世的样子问老人，同时也提醒对方，囡囡的身世不应该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人道来。老人的做法让我异常反感，真没法对这个老人敬重起来。我是一个不会掩饰自己内心想法的人，有什么事脸上就能够表现出来。
　　“你说囡囡的亲生父母也真是瞎了眼，就是不想要她，也应该托付给一个富裕一点的人家去养，怎么就扔在俺儿子家门口了呢。”老人依然顾我地讲下去，没有看出我的不悦。
　　“袁哥和美华姐都把囡囡养育这么大了，我们这些做外人的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真是受不了这位老人吐出的每一句话，于是拿话点拨她——即使在她儿子家里，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是外人，有什么权力对人家的家事说三道四！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跟这个老女人周旋下去。“大娘，时间不早了，我真的得走了。”说完这句话，我抬脚往门口走。
　　“再坐一会儿吧，那么着急走干哈。”她再次伸出那鸡爪子般的手来抓住我的胳膊，被我故意闪开了。
　　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就在我打开房门的同时，我听到院子里的大铁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一辆自行车的前轱辘进了院门里面，随后一个瘦高的大男孩牵着车把进了院儿，他身后跟着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女孩。小女孩首先看见了我，站在地震棚的阴影下，眼中带着一丝讶异看着我。男孩子把自行车支在墙边，抬头发现是我站在房门口，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然后腼腆地叫了一声“晓凡阿姨。”然后拉过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囡囡，这是晓凡阿姨，来，快跟阿姨打招呼。”
　　“晓凡阿姨好。”囡囡要比袁涛大方得多，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了些，绽开的笑容如初开的花朵一般娇嫩。那双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流露出发心底的兴奋和喜悦。看来梁美华没有骗我，从囡囡的眼睛中，能看出来她不曾忘记我。
　　“涛涛、囡囡，我已经在你们家坐了好一会儿了，正要走呢。”
　　“晓凡阿姨，再坐一会吧。”涛涛挽留我。囡囡也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臂仰着小脸看着，眼里流露出乞求我留下来的目光。我蹲下来注视着面前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脸和脖子白得如同羊脂玉，只在颧骨的地方有两团被太阳晒出的红晕。小小的鼻尖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睫毛不像以前那么浓密，但根根有质上下弯曲着有着漂亮的弧度。当年在横山时还只有针尖般大小几乎看不出来的左眼睑下面的泪痣，现在却看得特别明显，它使我想起囡囡的生母，和囡囡不受“祖母”待见的处境，心里涌出一丝酸楚，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囡囡揽入怀中。
　　“晓凡阿姨，进来吧。”涛涛推开了我身后的纱门。
　　我抱起囡囡，悄悄把眼角的泪揩干。我转身回屋，透过客厅的窗玻璃，看到梁美华的婆婆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窥视着我。听美华姐说过，她婆婆应该一直生活在农村，可这个老妇人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莫测高深，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农村妇女的憨厚和朴实，却不乏农村无良妇女的执拗难缠。我真担心老人会当囡囡的面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还好，在我们进屋后，老人再未提起有关囡囡身世的话题。
　　囡囡在看到我给她带来的画夹后，兴奋得直蹦高。我为自己每次送她的礼物都能带给她由衷的快乐而感到欣慰。短暂的相处中，我能感受到囡囡是个知足且心理健康的孩子。一个四个角都快磨穿的旧画夹就能带给她如此的快乐，也说明梁美华家里生活的拮据，并不能时常满足孩子物质上的渴求。
　　“晓凡阿姨，这些都是你画的吗？”涛涛站在囡囡的座椅后面看着囡囡从画夹里掏出来的几张临摹的肖像问我。
　　“嗯，这都是阿姨早些年画的。”
　　“晓凡阿姨，你以前学过绘画？”
　　“没有，阿姨一天都没有学过，这些都是阿姨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涂鸦。”
　　“不可能吧，我们年级的图画老师都没有您画得好。”
　　“快别逗阿姨开心了，我怎么能跟你们老师比呢，你们各科的老师最低都应该是师范学校毕业的。”
　　“您还不相信，我拿一张我们美术老师为我画的一张肖像给您看。”涛涛便跑到邻屋，从里面拿出一张画纸出来递给我。
　　“这，画的是你？”这张肖像与袁涛的外貌确实不太像。
　　“晓凡阿姨，我说得没错吧，你也没认出来是我吧？你看你画的这张，一看就是巩俐。”
　　“其实阿姨也是瞎画，内行人一看就不专业。你们可不能学阿姨，干什么都没长性，什么都会点，又什么都不精。你们要是真的从心底里喜欢画画，就找专业老师给辅导一下。”
　　“哼，这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有闲钱请专业老师给辅导……。”梁美华的婆婆说出来的话让人心里堵得慌。
　　“奶奶！”袁涛皱着眉头回过头瞪了奶奶一眼。
　　老太太终于住了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真是一物降一物，这老太太看上去并非和善之辈，在自己孙子那声明显带有制止的呵责之后，她再没敢搭一句话。
　　时间很快过去一个小时。袁涛特别懂事，在我们谈话期间，他几次走进厨房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饭。我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已指向六点，便起身告辞。两个孩子不让我走，挽留我在他们家吃饭，说他们的爸爸马上下班了。我说回去给孩子喂奶，耽搁了那么久，孩子恐怕饿坏了。两个孩子见我这么说，也不再坚持。袁涛和囡囡一直把我送出街坊上了马路。我骑了一段路回过头来，看见他们兄妹俩还站在街坊口处远远地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