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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03.

      沈陵半梦半醒间,竟以为自己还在曲京的府邸中,有温暖舒适的床榻,贴身的柔软寢衣,以及时刻候在外边的侍从,只要他轻轻地唤上一声便会来到他身边,然而只轻轻动了动,便彻底清醒了。

      他在岭南的书房里,不知何时入了梦。

      桌案上放着整理到一半的文稿,他那一动,将纸张移了地儿,打着旋儿落向了地面。

      他刚要拾,却听“吱嘎”一声,有人进来了,先他一步将其收入手中,抬头,却是曾经他母妃身边的女官贺染,略带担忧地望着他,“公子,江公子相邀,说是过几日便往他处了。”

      沈陵愣了愣。距他在街市上再遇江游已是好几日光景,他每日遣人去送些物什,自己却是羞于再见江游的,江游自然也不会来寻他。却不料再得到其消息却是这。

      “我会赴约。”

      他吸了口气,梦里暖如春日,实里却冷的紧,冰冷的气息在鼻腔中翻涌,堵的他发疼。

      天下何其之大,离了岭南,再相见又不知是何时了。再者,他是亏欠了江游的,怎么可以不去?

      “备些干粮银两与他。”想了想,沈陵又道。

      他接过掉落的文稿,本想继续整理,却迟迟未听见推门出去的响声,复抬头,贺染仍立在那处,神色未有缓和,反而更添几分,见他看过来,道:“我瞧着公子在岭南的事也办得七七八八了,这年亦不回去吗?”

      沈陵又是一愣,他上回回曲京还是三年前,刚应了那人要陪他过生辰,第二日便兀自留了封信来岭南了。往年贺染可不会提及回曲京,甚至于对他不回去喜闻乐见。不过他并未多想,立即回神,冷硬道:“不回。”

      贺染应了“是”,终于离开了。

      沈陵却忽的不愿理那些个他花了三载四处寻访而来的文稿了,反复念叨起“曲京”来。

      曲京。

      他十数载的乐土。

      他曾与江游共看一本话本子,即便常有不同见解,面上总有笑容;他曾与兄长们共赏烂漫春景,许下长长久久之愿;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可细细回味的甜味,尽数在那里。

      然乐土一朝成荒原。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日,他紧赶慢赶才赶上被发配羌州的太史令,城外风大,带起沙石迷了他的眼,眼有涩意。

      他好容易忍住不落泪,因着自己没能使父皇改变主意而心中有愧,却在见着太史令如往常捋自己的胡子却落了个空时湿了眼眶。

      “是我无用,未能帮上您……”

      不成想,太史令露了个爽朗的笑,活似受尽灾祸苦楚的人不是他,倒安抚起沈陵来,“殿下不必如此,老夫自站出来的那日起便已知晓会有今日的结果。”

      “只是唯独忧心我那小友,还望殿下多加照看。”

      沈陵点点头,只道定然不负所托,遥遥望着太史令的身形模糊起来,适才转身离去。

      谁晓得,方至半途,便又听闻他几位皇兄冒犯了父皇,被囚在天牢中。

      沈陵不知究竟是如何冒犯,多番请见父皇,却被拦在殿外,欲见被囚的皇兄也是不能的,连入宫却也不许了。只得终日困在府邸中,不知如何是好,偏还带着侥幸,道父皇如此看重太子,怎会要其性命。反复道之,生怕连自己也不相信。

      再而便是旨意下来,斩首示众,所有人都道他几位皇兄意图谋反。沈陵与皇兄们再相见,即是在刑场上。

      许多年后,沈陵方才明白,无论是太史令,还是他的皇兄们,所成终果皆有因。

      然而彼时,他却只想着,一切都变了,父皇不是曾经的父皇,母妃不是曾经的母妃,便连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沈祾。

      04.

      “他整日将那些晦气的话挂在嘴边,委实叫人厌烦……”

      “可不能教他听见,他要恼的……”

      “我自然知道……”

      隔着一扇门,门内是欢声调笑,门外却是刻骨寒意。沈祾欲推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一时竟不知所措,分明是满怀着期待而来,纵然踏过茫茫雪地,衣沾风雪气息,也全然不在意,哪知会听到这。

      愣神间,屋内声音未止,沈祾不自觉屏了呼吸,清清楚楚地听到江游道:

      “他是皇子,我们总该顺着他些。”

      他收回了手。

      他冒着寒风回府了。再过几日便是新年,府中已有年味,侍从们来来往往,皆忙碌着。管事见着他便迎上前,沈祾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并不愿与其交谈,径直往书房而去。

      自那日后,他在府中的大多光阴都在书房里度过。或是翻看太史令留给他的典籍,或是整理往日用过的物什,因着府中无人敢惊扰他,往往忽然之间,一日便耗过去了。

      原本这日他是预备与江游同另一位友人呆在一处的,早几日便许了约的,却如何也没想到……

      沈祾推开门,忽地愣住了。

      理应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居然有个小贼,正背对他把什么物什往怀里揣。

      “你……”

      小贼“刷”地跳起来,转了身,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面带惊恐。

      “殿下回来了?”

      小贼,不,认出来了自然不能称作小贼了,小孩怯怯道。

      沈祾先是扫过他黑亮的眼,继而看了他整张脸,发觉小孩较之先前圆润了许多,方才将目光移向小孩胸襟处。

      鼓鼓囊囊的,便说没藏东西,他也不信。

      “藏了甚?”

      沈祾有些冷硬地问,纵是太史令托付给他的小孩,但若是品行不佳,他也不会给以好颜色。

      小孩颤了颤,向后退了好几步,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行径让沈祾切切实实的怒了,定定地望着小孩,道:“我向来厌恶这些偷偷摸摸的行径。”诚然还有旁的话,却也道不出来,只憋在心中。

      听闻这话,小孩霎时苍白了一张脸,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然后,他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出声,只是缓缓地将手伸向了衣襟。

      沈祾瞧着,以为这小孩还不是无药可救,便见小孩一点一点地从怀中拉扯出一件四四方方的物什。

      “是我错了。”小孩道,将那物什送向他,垂首。

      沈祾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值得小孩偷藏起来,定睛一看,却不过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折了几折的纸罢了,委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时惊诧。

      “你藏这干甚?”

      沈祾忍不住问,再度望向小孩。

      小孩又不吭声了,只用一双黑亮的眼凝望着他,委屈巴巴的。

      沈祾被看得生了不忍,叹息一声,把那纸还给小孩,稍稍缓和了语气,道:“罢了,往后不要再这样。”

      “你出去吧。”

      他摸摸小孩的头,预备一切照常,没走出几步,却被人拉了衣袖。

      他回头,只见小孩仰头看他,分明更委屈了,眼眶泛红,仿佛下一刻即要哭起来了。

      “别让我走,我说……”

      看来小孩是误解他的话了,沈祾见此,苦笑不得,然而还未来得及解释,便见小孩展开了那纸给他看。

      好大一个字,还是沈祾自己的字。一个“玦”,亦是沈祾……

      “您不是说,这便是我的名了么?”

      为小孩取的名……

      那日他问小孩姓名,小孩竟道自己并无名姓,只与母亲相依为命,平日里都被叫作“阿狗”。沈祾便寻了些字让小孩自己选作名,哪知解释了一番字意后,小孩竟选了“玦”字。沈祾虽觉寓意不好,也只能由着他。

      说不上是何种滋味,沈祾没忍住再次叹息,替小孩将写了其名字的纸折好,道:“是,既然上面是你的名字,那这东西就是你的。”

      沈祾又同小孩解释了几句,方才教小孩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坐在桌案前,他揉揉额角,这段时日里头一次勾起嘴角,不知所谓。

      “你同江游闹了不愉?”

      正是除夕晚宴后,沈祾被母妃叫到寝殿里叙话,他正埋头摆弄着桌上的瓷杯,忽然听见母妃问。

      沈祾一顿,停下手中动作,抬了头,但见对面的母妃皱着眉,耳坠一晃一晃,眼里有紧张,有愤怒,唯独没有暖意。

      他一噎。

      江游当日便来府中询问他为何未去赴约,他却没见江游,只让管事转告他自己忽然身体不适。之后一段日子,沈祾始终未出府,再见江游便是在除夕晚宴上,他心里委实还有疙瘩,偏生江游还如往常一般找他谈笑,他不咸不淡地与他说上几句,维持面上的情分。谁知还是教母妃看出来了。

      “没什么。”

      不愿承认,沈祾闷声道,继续摆弄手中的瓷杯。

      他母妃却还不依不饶,夺过瓷杯,捧了他的脸,急切道:“你这是怎么了,如此敷衍,我不是同你说过吗?”

      沈祾想起那句“你要听你父皇的话”,缩了缩身子。

      便听他母妃道:“你同江游自小一起长大,不是一直很好吗?”

      是很好啊。沈祾默默想,可是总有一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便可以过去的。

      太史令走了,皇兄们也走了,他满心的悲伤,早便知晓不能同母妃提及,原以为可以同好友倾诉,以为江游他们会理解他,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就算明白江游他们的表现不无道理,也仍然不愉。

      却终究感觉到一丝暖意,她是在忧心他会失去江游这个朋友么?他张张嘴,想让母妃放心,还未开口,便发觉他脸上的劲道越发的大,指甲陷进肌肤里,疼得发颤,听见母妃道:“你父皇一向看重长庆候,江游是其独子,与其交好,绝无坏处。”

      遍身寒意,沈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母妃是怕他得罪了长庆候,是为了一个“利”字。

      她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今后我若不在了,江游也会是你的一大助力啊……”

      “阿祾,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你的好友……”

      母妃还在说,沈祾却觉那声音响起在遥远的天边,朦朦胧胧,并不能入耳。

      他忽然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之感。

      那些因江游的话而产生的不愉突然显得那么荒唐。

      “他是皇子”同“他是长庆候独子”有什么区别?

      但若是脱离了这两个身份,他们又真能交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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