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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01.

      沈陵没想到再遇江游,却是在岭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回过头去,隔着天空悠悠飘飞的白雪,依稀得见旧时模样。

      “我早便觉得背影像你,没成想还真是。”

      不多时,他们坐在小镇上唯一一间酒馆里,江游露了个浅浅的笑道,说话间目光一直定在沈陵面上,生怕他是假的似的。

      到底多年未见,他又只剩下一只好眼,瘆得慌,沈陵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兀自低头抿了几口热茶,没搭话。那厢江游却也不在意,轻轻笑了两声,又自顾自道:“其实这些年我挺恨你的。”

      沈陵猛地抬起头,攥紧手中瓷杯,定定地望向明明与他相对而坐却教他以为相隔甚远的少时好友,心被狠狠地砸了好几下,仿若本就千疮百孔的灯笼遇上了火,眼前甚至闪现出那些他以为自己早便忘却的记忆,四溅的血,近乎滚烫的泪水,还有那一句嘶哑的“你会后悔的”。

      屋里一阵沉默。

      “你合该恨我。”良久,沈陵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复垂首,“是我的错。”

      “原来我们高高在上的五殿下也会承认是自己错了吗?”

      他听见江游又笑出了声,那笑伴着话语似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割进肉里,偏拔出前还要搅一搅。

      “我尚能等到你这事后的不痛不痒,”沈陵默默想,并不是“不痛不痒”,又听江游道:“死去的人却终究是死了。”

      他一震,紧抿了唇,半句话也吐不出来了。

      “喝酒吗?”

      江游突兀道,不待沈陵答话,酒壶已重重地砸在他面前。

      沈陵伸手稳住摇摇晃晃的粗糙酒壶,饮酒误事,他很多年不饮酒了,瞥了江游一眼,独眼青年抓着手掌大的酒碗,一饮而尽,很粗犷的喝法,些许酒水洒在衣襟处,加深了暗色衣袍的颜色,似乎是注意到沈陵在看他,那仅剩的一只眼陡然盯向他,沈陵虽一个激灵,还是摇了摇头。

      他答应过那个人,再也不饮酒。

      江游便不看他,夺过酒壶给自己灌起酒来。

      沈陵捧起热茶。

      这再遇便以江游醉的不省人事为终。旁的人“他乡遇故知”总也要说些贴心话的,沈陵却连江游宿在何处都不知,将他托付给店家时还能听见其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甚么。

      沈陵大抵能猜到,牙齿咬在舌尖上,丝丝的痛,转身迈进漫天飞雪中。

      他早便不求原谅。

      02.

      “为何会这样?”

      十四岁的沈祾望着自己的母妃,仿佛大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

      不久前他亲眼见着几位皇兄被斩首,随着大刀一挥,几个圆圆的头颅如球儿一般四散着滚在雪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白雪,乃至于天边都染上一点红。

      沈祾颤抖着,分明心里难受地想要落泪,却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是一双手紧攥着衣角,布料勒进手心,移开视线去看身侧的父皇,早便不年轻的男人一身皇袍,身形挺拔,似乎同以往无甚不同,然而他还是初次见到父皇如此冷漠的模样,眼底的厌恶全然不加掩饰,仿佛下头刚被处死的人并不是他的骨血,而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旁人。

      “看看这些逆贼的下场。”

      男人冷声道。

      “逆贼”?

      沈祾一怔,下意识道:“皇兄们……定然是有什么……”

      “啪!”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身子一歪,左侧脸颊细细碎碎地升起痛感,继而是与大燕的冬日违和至极的热意。

      他的父皇给了他一耳光。

      “没用的东西。”

      男人冷冷地扫他一眼,言罢,转身便走。

      之后的沈祾便是浑浑噩噩的,不知是何时离开了刑场,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待回过神来,已站在了母妃面前。

      他的母妃是宫中唯一的贵妃,有着一张白花儿一般的温婉面容,平日里总是微笑着听沈祾诉说,待他道尽,便柔柔地说上几句话。然而此刻听到他的发问,却登时变了脸色,哪里还能见得笑容,拉住了他的手,那么用力,像要将他的手拧断。

      “没有为什么,你要听你父皇的话。”

      “可是皇兄……”沈祾忍着痛,刚起了个话头,便被他母妃捂住了嘴,“是反贼,不要再用那个称呼!”那剩下的半句话便吞回了肚里,只静静地凝望着她,听她继续道:

      “祾儿,你该成为母亲的依靠了。”

      她搂住他,珠花抵在他的脖颈处,是冰凉的。

      沈祾抬了抬手,又放下,到底没有回抱她,缄默不言。

      临近新年,他回到自己的府邸,却没了往日的欢欣。

      门前那棵枣树是他搬出宫时四皇兄种下的,说是贺他乔迁的礼。

      院里的小亭是太子命名的,夏日里太子闲下来总会在里头陪他温习白日里习过的诗文。

      书房里挂的那副雪中红梅图是三皇兄见他冬日里总爱折些花枝回来,特特为他画的。

      ……

      他是他们最疼爱的幺弟,府中无处不是兄长们留下的痕迹,触景伤情,愈发伤心。

      这样的皇兄们怎么可能谋反呢?

      沈祾坐在前厅里,难过地想。

      忽然听见怯怯的一声“殿下”,仿佛从辽远的天边传来,却一下子将他拉扯回实景之中。

      他抬了头,门口倚着一个小孩,瘦的跟竹竿似的,瞧着有几分眼熟,手里不知拿着甚,远远地望着他。

      “殿下。”小孩又唤了一声,不待沈祾回应便向他走来,宽大的衣袍随着其走动灌了风进去,却忽然止了声。

      沈祾也终于在这时想起这小孩是何人了,太史令临行前托付给他的,说是故人之子。小孩离得近了沈祾方看清他手里是几张纸,上头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

      沈祾颇有些疑惑。

      “您让我写的字,我会写了。”小孩缩缩手,似乎不太情愿使他看见那字,但到底还是没有彻底缩回去,小心翼翼看他:“很难看。我会接着写的。”

      他这才恍惚想起,小孩初入府的那几日,自己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字。只是见小孩学得实在是极慢,便嘱他自个儿练。后来又出了皇兄们谋反的事,便忘全了。

      哪成想小孩一直记着。

      一时间生出几分愧意,沈祾暗自掐了自己一把,暂将那些不愉的情绪压下,伸手将纸拿过来,本想随口夸赞几句,却忽地顿住了。

      无他,满篇的“祾”字。虽说歪歪扭扭,但已可窥见日后风采,甚至于说,有几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沈祾张了张嘴,到底没能够出声,他记着,让小孩写的,不是这吧?

      “您的名,很好看。”许是猜出他心中在想些甚,小孩轻声道。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只道是小孩讨他的欢心,强拉出笑脸,复细细看了一遍。

      “我给你找份帖子练吧。”

      在书房的箱箧中翻出帖子,沈祾却又不免伤怀。大梁陆卓元的字,太子送他的,他四岁开始用这帖子,到如今已近十载。

      “这是您用过的?”小孩打断了他的伤感,轻轻翻开面前的帖子,见他默认,声音似乎都变得轻快起来了,“我会好好用它。”

      “谢谢皇兄,我会好好用它。”

      沈祾恍了神,多年前他收到帖子时也道出过相似的话。彼时比他高出好几个头的太子就端坐在一旁,眼底带着倦意,身前桌案上是堆积成山的文书,独有一角盛放着他从园子里新折的花枝,目光称不上柔和,却有暖意。

      “我看着呢。”

      言罢,太子摸摸他的头,笑了。

      窗外雪声簌簌,又下起雪来了,大燕的冬日仿佛终日都有雪花飘飞,白雪衬得外边亮堂堂的,却也使其寂静的可怕。沈祾只瞅了一眼便复定在小孩身上,不知以往过的何种日子,小孩不仅是瘦,面色亦发黄,只一双眼睛黑的发亮,让他想起外国使臣奉给父皇的黑色宝石。

      神使鬼差地,沈祾把手放在小孩头上,试探般地摸了摸。出乎意料地是,

      泛黄的发丝居然颇为柔软,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满足之感。

      太子当初也是这种感觉吗?

      “你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这小孩姓甚名谁,只听太史令唤小孩作“小友”,他也从未过问过。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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