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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去之夜(中) ...

  •   棺材店里挑起烛火,在无边无际的黑夜的怀抱里宛如萤虫。人,一个两个地到来,最里面的厢房一点点热闹起来。一道月光经由周缈的剑映射,在她脸上留下一片小小的寒纱,睫毛的细影如纤苇一般,落在专注的墨色眼眸里。
      酒饭间,她看着他们,从和草舟一样宽大的袍子里拿出神符,五色布条等,言笑晏晏地交流。神符怎么画才最流畅,手腕该怎么摆;朱砂应该找谁家的谁谁买,色纯又便宜,尤其得避开谁谁家,经常以假掺真;哪哪村子生意好而且出手阔,但是路不太平……几个嘴唇上只有毛茸茸的短胡子的赶尸人应该是刚入行的徒弟,显得心不在焉,倒是对前辈们偶尔提起的几句桃花绯事更感兴趣,连连追问。草舟坐在最远离门口靠近窗户的地方,一边乐呵呵地应答一边临窗吹风。正逢酒酣耳热之际,即使只有十来个人也把饭吃的十分热闹。
      而另一边,伏在树阴里的周缈沉寂又孤清。夜露濡湿了衣角,心随着夜色一点点凉下去,背上那把素来得心应手的剑在此刻却重如泰山,压她心背。师父死前的样子她记得真切,他们的法子都会留下器物的痕迹,而师父身上什么都没有。白天的时候,她因人而动摇,但人性毕竟多变难捉摸,尚可以自圆;现在,迥然殊途的术法给了她一记重拳,彻底摧坍了她的设想。
      本以为可以就此顺藤摸瓜抓住捣鬼的真凶,怎知是南辕北辙,前路再一次扑朔迷顿起来。但仍不死心,怀有侥幸地自我安慰:或许他们不是主谋,但也许是帮凶呢?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多少,只是死撑着那一面稀纸不忍扯破。
      她泄了八九分气,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失落感笼罩着她。这份压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同时,树遮护了她,但同样遮蔽了她的视线,使她未能察觉即将到来的变故。
      树下,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路过棺材铺,他们步履匆匆,沾地即过,却稳当得很,一步一印,可见内力浑沉。听到厢房里阵阵饮酒做乐声,知道有人在此聚会。
      其中一人向领头人问:“师兄,吃饭不到酒楼,怎得到棺材铺来?”声音尖细,话里有话。
      “宝物既出,风声既露,各门派高手纷纷逐鹿。如今不是已经抵达平安桥就是正在赶来的路上。”领头人似乎最年长,声音雄厚:“哼,早晚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如趁其不备现在就一举拿下。”众人唯诺。
      他们人手一把样式奇怪的弯刃曲刀,如一股黑雾,默不作声地跨入门槛。店主的目光刚与他们相触,嘴巴张了张,还未说出的话语就溺毙在被割断的咽喉里,随即一刺破胸,死了。整个动作只一瞬,连贯利落。尸体如一只破风筝,栽进一具大敞的棺材里,那是他摆出来揽客用的极好的镶金檀香木,只有钟鸣鼎食之户才得消受,故而卖的很少。
      他们一步步靠近宴欢饮畅的里厢房,人影觥筹交错,落在窗纸上,像一幕幕皮影戏。黑衣人们破风而入,兵刃比人身先至,一个靠门而坐的青年正在夹菜,忽地脖子一凉,还未感到多少疼,视野就由倾颓转为黑暗。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动作同步,一时间头落如果熟,咕噜噜地滚到别的赶尸匠脚下,空中血腥味弥漫。剩下的人顿时面色遽变,就近抄起酒杯,凳子,铜锣等噼里啪啦地甩砸过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缈也始料未及,且不说来人有多毒辣,手快刀疾;光是握使的武器,周缈就从未见过。形状是一把刃部弯曲的刀,且为刃口朝内,正因如此造型,可以绕开遮防物直接勾人脖脆一击索命。恶人诡器,残酷光景。周缈看在眼里,心仿佛被扔到辣酱里沾涮,不是滋味,忙把手搭在剑柄上,欲要发作。
      只听领头人不屑道:“哼哼,我以为是哪行哪派,原来是一堆下三滥。也不自己掂量掂量,敢来夺宝?”遂率众人把残余的赶尸匠逼到角落。
      “什么夺宝,我等一概不知,只是一起吃吃饭……”一刀弹出,一头落地。这些赶尸匠顶多有些蛮力,在内有深功外持利器的黑衣人面前显然不是对手,奄奄一息。
      周缈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夺宝?恍神间,又有几人倒下,眼看就只剩下草舟。管他呢,救人要紧。周缈不再多想,破瓦冲下,利剑吐鞘而出,硬是隔开了直探颈窝的弯刃,叮当间火花四溅。周缈对他们的武器有所忌惮,不相交为宜;况且敌众我寡,不如走为上策。接着一个斜刺的假动作,虚晃一剑,立马回身,拎起草舟的后衣领就从刚才破出的屋顶窟窿逃遁而去。
      领头人一个格挡,紧接着反应过来,变守为攻,大跨步紧追而至,一钩钩在草舟的腹部,伤口横开如一个大写的行书“一”。他哀嚎,血如一串断线红珠,大颗大颗地砸落。一些落在同行的尸体上,一些落在黑衣人的衣服上。他于颠簸中看不清具体的脸庞,只有死去的白和活着的黑,又随周缈的逃出堕入更深深的夜茧。
      “追,他们跑不远!”那领头人平时最好面子,今天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在众师弟面前
      被一个小女子唬了一招,还让她劫走了近在眼前的猎物,顿时怒火中烧,首先追出,其他人紧随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只剩空壳的棺材铺。
      此刻,有寺庙的地方敲起新的钟声,有刻漏的地方滴起新的刻度,有烛火的地方剪下旧的燃芯。子夜悄然来临。睡席上的眠人了个翻身,草笼里的家禽扑簌了下翅膀。什么也惊不动他们的梦寐,那杀戮,心惊,冷汗……一切都如一支遥远透明的轻羽划过,了无痕迹,被吸入梦幻的漩涡。再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草舟失血严重,不禁头昏昏而眼饧涩,身体绵软,脑子混沌。周缈虽小心顾着他的伤口,但无奈面积太广,胸腔以下的衣服连带裤腿都饱吸血液,微微发涨发黏,连带扶持着他的周缈的白衣也染上腥红,仿佛枫落雪霜。她心里五味杂陈,怨自己沉浸在一时的怅惘里,对周围迟钝不察。但转念一想,即使察觉那又如何,她未必敌得过那群恶鬼。
      “草舟先生,你撑着点。”周缈担心黑衣人的追杀,轻功运涌,不敢有所停缓,但初来源州,不熟地形,只得快不择路,尽量多绕弯子。
      “咳,姑娘……多谢姑娘……”他一时也顾不上突然出现的女子为何晓得他的名号,更不知女子早已窥踪他良久;脑海中还在闪映棺材店里的一幕幕场景,飘荡如雪片,目眩良久。劫后余生,他非但感不快慰,反而悲不可绝。他唯一的归栖之所,如今变成一座冰冷的坟冢。顿时气郁集胸,吐出一口鲜血。
      周缈心里一沉。转眼拐过一个斜坡道,一座低矮的茅草屋毕露眼前,又脏又破,久无人住的样子。她连忙奔进茅草屋,没有卧具,就把草舟安置在一张破凉席上,帮他处理伤口,兼休息喘气。
      此刻,她对他们的戒备与敌意已全然随怀疑的解除消散殆尽了,只剩下同悯与焦急。又想起黑衣人的话,问道:“草舟先生,他们所说夺宝,到底是谓何事?”
      草舟太息:“我们,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本本分分……不知怎么,咳咳,招惹了这番罪孽……”一句话他断断续续,很吃力才说完,气息微弱,到后来只出不进。渐渐地,他好像听不清周缈的话了,耳朵似塞了棉花;眼前也不再是茅草屋龟裂的糟壁,而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光晕。
      周缈再唤他时,毫无反应。摸他的手,冷硬如冰。
      周缈不是个盲目乐观的人,况且伤口开在腹部,联络着内脏,早知道他撑不过去,对结局已有预感,但真正来临的那一刻还是让她泛起一丝苦涩。
      不等她多伤怀,耳朵听到一阵隐隐的脚步声窠窠嚓嚓地响起,不大,但足以撼动周缈的神经。她暗叫不好,回头看了草舟的尸体一眼,继而溜出茅草屋。
      没走多久,身后一片脚步奔腾声漫盖过来,直压背脊,几个急性子的冲在大部人马的前面,眼见就要追上。他们正迎面路过一片绿竹林,周缈如一只蝴蝶轻盈地钻入,跃上竹梢,快剑削下一拨竹尖,以此为箭用剑面一弹,向背后嗖嗖射去,几人闻声中招。竹林不比一般树林,株棵密匝匝的排布是天然防御屏障,黑衣人的弯刃刀施展不开,明显受限。且黑衣人们虽招式有力却不够灵活,轻功明显不及周缈,只能狗熊般匍匐在地表。她凭借卓越的轻功带来居高临下的优势,灵活地在竹林中穿梭往复,割射竹箭反击,略占上风。不消多久,黑衣人的队伍锐减一半。
      周缈因局势好转而松了口气,不料领头的黑衣人受了挫,怒气更甚,叫嚣道:“把竹子都给我砍光,看她下不下来!”众人于是把应防的精力花在砍竹上,如削豆腐。竹林本不大,况且周缈两只手总也比不过他们的杂手多脚,边躲闪边攻击,不一会儿竹林秃皮大半,周缈进退的余地骤然缩小,趋近于无,趁黑衣人还在低头滥砍,赶紧飞身跃出竹林。
      “别砍了,追!”
      周缈出了竹林,没走多远,突然脚下一凉,白浪飞溅,哗哗作响,原来不小心闯入了一片溪流。她连忙退后几步。水域切断了她的退路,去无可去。她于是干脆转过身,剑鸣铮铮,直面凶煞。
      骚动着迫近的人影背后是半透明状的微微发紫的晨曦,乳白色的星子在云丝里若隐若现。一路狂奔,不知不觉已过去两个时辰,天色由浓转淡。
      俯天而视,一群污渍正涌向一个纯白的素点,战无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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