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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去之夜(下) ...

  •   好渴……喉咙里一阵发紧,像被一只干皱的手拧住。在渴意的驱使下,秦清月幽幽转醒。
      烛火早已灭尽,残留的烛泪干冷暗淡。窗外泛起一抹鱼肚白,凉光熹微。她就着这点儿光轻轻起身披衣下床,往厨房摸去,欲饮水解渴。昏暗中,摆放的器物和家具只有一圈阴灰的轮廓。因着对宅院布局的熟悉,她很容易就绕过大大小小的障碍物,穿过天井,朝厨房走去。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天井的假山矮植的枝叶尖儿还凝着晨露,欲滴未滴。只有秦清月走路时衣料摩擦的软声,也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厨房门前几步的地方蹲着一口用来蓄水的瓜棱黑缸,口沿和秦清月的锁骨一般齐,鼓腹圆腰,衬得人儿娇小玲珑。当她半睡半醒地走到这儿时,隔着缸及一段距离朦胧中见到厨房里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同时听见一阵切切低语。仔细一听,唔,是叔叔婶婶。正奇怪他们怎在这里,又一听,不止如此,还混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粗嗓门 ,三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但仍注意按捺音量。秦清月见状忙止住脚步,借缸掩护。
      那第三个人不仅是个破喇叭嗓,说的也是粗俗烂调。秦清月琢磨了一下,觉着声音也并不十分的陌生,依稀有点印象,啊呀,这不是正是无赖王青眼吗!难道是因为昨天的事不痛快,来这儿向我叔叔婶婶打秋风?是了,他是个无业游民,本事全无,平时就爱涎皮赖脸地讹人,现下恐是想借白天的由头做文章,发挥些腿痛腿麻的谎话,讹笔草药钱。
      想到这她默默低下了头,愧疚给叔叔婶婶惹了麻烦。秦清月素净的手搭在缸沿上,正欲走出去与那泼皮争辩,接下来的谈话却凝固了她的动作。
      “说好的银子……”
      “你还有脸来要?”
      “哼,当初不知谁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结果连个丫头片子都对付不了。”
      “嗤!本来好好的,谁知道半路窜出来一个小娘们,坏了老子的……”
      “已经给了你一贯铜钱了,这事儿就这样罢。”
      “说好的把你家的那个野丫头除掉就给我二两白银,事到如今,怎么着也得给老子……一两。你看,老子的宝马受伤了,老子的脸也划烂了!你不给,老子就去报官,说你们谋杀亲侄!”王青眼仗着自己有把柄在手,认为银子势在必得。
      不料对方冷哼道∶“你尽管去告,我夫妻二人平时如何对待那丫头的,街坊邻里黑睛乌珠可都睁睁看着呢,有哪个不夸我们仁慈心善。你说,官老爷信谁?”
      三人争执不下,终究还是叔婶二人道行深,见招拆招,一番唇枪舌战后,终于把他连骗带推地打发走了。昏暗里,只剩下二人如凝固的黑铁铸像的身影。宅子里复又沉寂。
      一滴露珠饱满了,嘀嗒一落。既冷且湿。
      秦清月倚着冰冷的水缸坐在地上,双耳嗡嗡,浑身发凉。他们的争吵一句不落地钻进她的耳朵,一颗心几乎要碎成两半。白天的事是叔叔婶婶搞的鬼?他们居要借一个无赖的手除掉他们的亲侄女?秦清月用力摆摆头。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自我家门沾血,投奔源州以来,叔叔婶婶诚如己所言无微不至,有如亲父亲母。怎么可能突然亮起刽子刀?
      她深信不疑这一段叔侄情深,坚定地维护着二者光明的形象,但又无法解释三人的相谈,十指纠结地绞作一团。正解脱不得,那边的黑铸像发出一声幽轻的叹息。
      “老三家那丫头,字也识得,菜也做的,女红也趁手。虽然 ……终归是个好孩子。”
      “你忘了她的命数了?生而为男,成鲲化鹏,生而为女,那可就恰恰相反。”
      “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况且算命人的话,也未可全信……”
      “哼,老三当初年纪轻轻就登了桂榜,虎父无犬子。可偏偏老天爷不成全我秦家呐。”
      “老三的丫头确是很不错。上回阮夫子来买酒,专门同她聊慰诗赋,一炷香灭了才走。”
      “阮夫子,哼。——现在白喂一张嘴,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她那张脸我看着便作呕。”
      “唉,这要是个男娃子……”
      “……”
      秦清月神形颤乱。曾经朝夕相伴的敬爱的长辈的印象突然异样地陌生且狰狞,最终碎作光怪陆离的残片扎向心口。她听不下去了,也顾不许多,捂着耳朵驱使着僵硬的躯体就往回跑。足声噔噔。
      “哎!”二人望见她疾奔而去的火色的背影,遂跺跺脚∶“她怎么在这!”
      “……算了,迟早要打开天窗的。”
      “万一她……”
      “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字一顿。
      红披衣因跑起的气流飘落在床脚,孤孤寥寥。它的主人缩在床中央的被衾里,颤栗不已。情绪潮水般涌来,积淤在小小的躯壳内,无从排遣,秦清月似一个溺水者深深地喘气。她一向对寄居的主人感恩戴德,怎想他们笑脸相迎的背后却是如此一番仇鹗心思,原来自己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要是个男娃子……
      秦清月苦笑∶那就能蟾宫折桂,福泽同宗了。她想象着叔叔婶婶的脸,原本和善的面目蛇一般扭曲变形,如曝晒下的泥塑,分崩析离。什么情谊,什么羁绊,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既然一开始就不待见我,何不痛痛快快说出来,何必故作隐忍,窝在心底,面上支起一副虚情假意呢,甚至于……起了歪念。念及于此,秦清月的脸色愈加苍白了。男女有别的道理她懂,但她想不通,叔叔婶婶居然介怀至此,唯除之而后快。
      然而疑惑归疑惑,这里毕竟呆不下去了。报官?她摇头,于情血浓于水,于理,她无得证据,正如叔婶反驳王青眼那般,是无力服众的。蓦然想起两个月前街对面的李家媳妇被丈夫写休书时的情景,那媳妇苦苦哀求,叩头奴膝,额头鲜血直流迸,这才饶留下来。人们都说小媳妇懂事,只有秦清月皱眉。
      只有离开。
      她打定了离开的心。于是自被榻里起身,拾起皱了的红裳,收拾细软。
      忙碌间,她瞟到桌案上那幅字,那人的身姿又浮现眼前。她把它折了折,夹在一本书里,和几件衣服一起收进了包袱皮。首饰还是当初带来的那几件,秦清月把它们分做两份,一份压在绣枕下面,一份裹进包袱里。
      又一次路过天井,树枝被碰得簌簌作响。露水一部分濡湿了秦清月的衣襟,将她绯红的衣裳染得更艳目;一部分珍珠般碎落在泥里。
      相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心境已判若两人。
      叔叔婶婶没有再出现,这一路静静悄悄,但大宅里压抑的气氛挥之不去。她径直把铜钥匙扔进柜台,打开了漆黑的雕花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熹光掺杂着雾气汇成白色的海洋。一些人零零散散地起床了,芝麻似的小点沉默地来来回回地走动。
      她背紧了包袱。平日司空见惯的街景此刻无情地冷眼觑着她仿佛觑着一个初来乍到的生客。
      与此同时,河边。这是源州境内唯一的一条河,却贯穿南北,从未间断,因此名为一线川。春暮夏初的时节,河水仍然冰冷。
      几个妇人围在凸出的溪石边浣洗衣服,却不是自家的。他们都是老爷家包期的佣人或者接一些浆洗缝补的散活的老妇。较远处一块光滑的凳状黑石上,坐着一个蓝衣男子。他头戴一顶斗笠,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河边,手中紧握一根鱼竿,悬白丝垂钓,脚边挨着一个空鱼篓。他们都默不作声,一个怕惊扰了鱼儿,一个想省点干活的气力。
      这时,一阵得哒得哒的马蹄声扰乱了河溪的寂静。一个独行的青皮和尚,提一根武僧棍骑着高头大马由远及近地奔来。似乎不方便同女人们搭话,他行到蓝衣男子身畔,居高临下但彬彬有礼地问道:“施主,请问平安桥怎么走?”
      对方专注于河面,头也不回地应他:“顺着这条河一路往北,河尽头穿过一座镇子,平安桥即在镇心。”
      “多谢施主。”得哒得哒,马蹄声远去了。他这才抬头瞟他一眼黄布袈裟的背影。嵩山少林派。
      在此之前,他还遇见了衣着考究的道士,肩扛阔口大刀的壮侠。他有清晨来一线川钓鱼的习惯,这里远离市集,清静得很,洗衣妇虽常来,但勤行寡言,宛如无人;加之肥鱼群居,很是合意。然而,原本无人问津,最近却常有习武之人出没,其中不乏名门盛派,且无一例外问路平安桥,显然是为了它千里迢迢而来。再迟钝的人也该有所察觉,更何况是他。
      鱼线这头,水面依旧平静,层波之下,暗流狂涌。鱼线那头,满脸优哉游哉,从容不迫。比起平安桥的风浪,他更关心晌午的佳肴。
      信儿这几日胃口不佳,得弄些新餐式鲜鲜嘴。念及于此,不禁头疼。他耽乐食馔,故而对庖厨一事颇有心得,无奈信儿嘴挑,饮食又极为讲究,免不了多费心神。
      忧心口腹之欲的不仅他一人。秦清月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一块甜饼,恋恋地舔舔嘴唇,犹豫着,最终一横心把剩下的两块收进包袱。她有些泄气地耷拉着脑袋,出离了那个“家”,可今后又该何去何从?饼还是昨天她自己做的甜点,搁在房间的茶盘里,顺手带了来。在觅得着落之前,能省则省。
      环顾四周,才后知后觉自己偏离了市镇,偏离了人声,走到溪地绿野里来了。她心绪不佳时每每往僻静处跑,幼时与堂兄怄了气,会独自闷缩在朱漆绘金的檀桌底下;潜移默化,时日久了便习焉不察。远处,绿叶环影下水光斑斓地闪动,几个拇指大小的捣衣女胳膊此起彼落。她托腮,定定地望着她们手下起落,陷入沉思。殊不知,一个青绿色的影子倏然略过树顶,辗转几个来回后,冲着秦清月的方向俯冲而下。
      秦清月隐约捕捉到一点奇怪的风声,抬头便见一团绿旋风兼振作的破空之音向她面门扑来。她一惊,呀地俯身躲闪,不小心树枝碰散了包袱,剩下的饼及其他的杂物掉落草地,显露无疑。那个绿旋风扑棱棱地降落其上,一啄一啄地叼食起那两块甜饼。
      秦清月回神细看,原来是一只鸟儿。双目黑而有神,通体碧青,澄澈如空,光华烨烨,细羽密绒。秦清月不通鸟类,但也直觉地感应出它的超凡脱俗。瞧它蹦蹦跳跳地啄食的模样,莫名欢喜。悄悄靠近它,用手拈起一块较大的碎渣,试探地伸向鸟喙。它歪歪头,打量了她一阵,衔起饼渣,仰起喉咙两三下便吞没了。
      秦清月双眼亮亮的,看着它讫尽,嘴角微微扬起。随即想起了什么,转为向下:“糟糕,你把我的饼吃光了,我可怎么办呢?”她白净的小脸微皱,鲜艳的朱唇撅起。
      那鸟懂通人语似的,歪着脑袋又端详了她一阵,四目相对。忽然卷起草风,翅羽一扑飘逸半空,发出阵阵嘹亮清脆的鸟鸣,如清泉出流,脆铃击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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