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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去之夜(上) ...

  •   周缈的轻功很好。天赋其二,拼命式的练习才是其一。
      她十二岁才入蒙胧山庄,拜师门学艺,算是半路出家,和那些早早就走练武道路的弟子不同,年长辈分小。为了跟上他们的进度,短时间内把前面的基本功补回来,就必须进行高强度训练。那段时间尤其痛苦,白天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只睡两个时辰,困意刚刚上头就浅尝辄止,拖着灌铅一般沉重的身体继续打坐,练剑,即使隆冬季节一天也要换几次汗湿的衣衫。过程虽苦,结果却不坏。周缈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在众弟子中闯出一条血汗之路,后来居上,跻身上流,师父们无一不对她赞赏有佳。众师父里,她最敬爱的莫若庄主乔叹泰。功力深若江海,瀚不见底;品德高山仰止,令人叹服,对她更是视若己出。她又想起乔师父死去的那个夜晚,像一把匕首,劈裂了她的心,也劈断了她的人生。记忆烈琼一般灌满她的四肢百骸,使她心口闷闷发痛。
      她收敛心神,继续在屋檐青瓦间不动声色地穿梭,轻盈如白鹤。脚下的情景随着广袍男子的移动而不断变换,街道,楼台,行人,鸡狗。她已经追上了他。
      他脚步的路线是逐渐脱离人海繁华的路线,最终落进一家偏僻的老铺子。这家毫不起眼的铺子远离闹区,孤零零地独自处在旁道上,鲜有人光顾,故而门可罗雀,鞍马稀落。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是一家棺材铺。四面围栽了绿树碧枝,郁郁葱葱,把半墙以上的部分均遮蔽笼络,利于防阳纳凉,又仿佛青云浮日。真是鱼友鱼,虾友虾,周缈略略腹诽。此时的她对他们还一律怀着假想中的敌意。随即足尖一点,了无痕迹地落在棺材铺的瓦房顶上,绿云巧妙隐藏了她的身形。揭开几片瓦盖向下窥伺,同时屏息凝神把内力精在耳朵上。
      店铺陈老,广袍男子往门口一站,日光不通,店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店主知觉,一见来人,马上热切地走来拍肩搭背话家常,两人应是老相识。
      “草舟先生,好久不见。”店主是个清瘦的中年人,一身黑衣,肃穆非常。
      “嘻嘻,生意可好?”丧死多少有点忌讳,草舟却并不回避。
      “还不错。毕竟这事儿是逃不来的呐,每人一次,不多不少。”老板举杯为客斟茶,突然一只大老猫从他脚边窜过,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怪叫。他没防备,手下一抖,茶水差点撒出。
      “你看你,成天闷在这分寸之地,四肢都迟缓了。不如跟着我一起。”草舟先生接过杯子,不修边幅地笑笑。
      “赶尸我可没那天分,也没那熊心豹胆。”
      “没胆,怎么来做这三长两短的生意?”
      两人都吃吃地笑,并喝茶。
      他俩一个赶尸人,一个棺材贩,做着最下等的营生,过着仅温饱的生活,生前无名死后无姓,却在小小的草庐粗茶中,把生死谈得草芥一般轻。周缈在屋顶听得清楚,勾出一点动容。原本的计划不由动摇起来,模糊起来,这样的人会是她要找的凶手吗?对于师父的死,她其实毫无头绪,只知道杀人手法偏门诡异,非奇能异术可为。握着这仅有的线索趔趔趄趄仿佛抱着唯一的浮木沉沉浮浮。茶盘桌上,一个圆圆的粗瓷杯口对着周缈,遥远且白,一个绿豆大小的点。让她想起半年前的月亮。
      那天晚上不见星星,天上只有那重裹云雾的月,仿佛无休止的后宫斗争中唯一胜利的妃子,又寒又暗又瘦削,散发着死光。她因为剑法的事情郁郁彷徨,辗转反侧不得睡眠,遂走出起居室散野步,不知不觉溜到了朱丹阁前。
      这小小的朱丹阁雕龙画凤,其里奉着药王孙思邈的独门丹经《空空经》。论其来源,已不可考,甚至庄主也不清楚它到底是怎么流落到了蒙胧山庄,但在这里,它受得了应有的尊敬与保护。蒙胧山庄虽为武林派系,不习丹术,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也并非民间偏见所传,练武之人皆是暴虎冯河的草莽。最起码蒙胧山庄是识货的,为它造阁,将它和本门的钓月剑法相比肩,列为镇庄之瑰。
      阁楼位处偏僻,平时来人就少,更何况是了无趣味的黑昏昏的夜。四下皆寂静。只有阁楼附近的草丛里卧着一只酣睡的黑狗。那狗是乔叹泰亲手喂养的,黑狗机灵,皮毛油光发亮,山庄弟子人皆喜爱,主人更是宠爱有佳,狗盘里顿顿肥脂膏肉。周缈看到它的憨憨的睡姿,心里一舒,刚想去逗弄,不料一个人影歪歪斜斜地走出来。身影与乔叹泰有几分相像,但步伐诡异僵死,不似正常人。难道是师父喝醉了?正疑惑,只见人影摇摇晃晃地向朱丹阁内走去,速度因僵硬而缓慢,路过黑狗,枯木姿态的手臂爆起,一把钳住狗颈,脆响一声,烂泥狗肉软软倒下,弃在路边。周缈一惊,似挨了雷石霹雳,如果说她之前还存在几分猜想,那么现在则被这只手一举推翻,他绝对不是乔师父!来者不善,她从背后喝他道:“哪方毛贼,胆敢夜闯蒙胧山庄!”不理,继续机械地往阁楼走。周缈担忧小人觊觎的是阁里的《空空经》,一心护宝,抽身拔剑,使出一招“太公愿钩”,剑锋凛冽,招招中的,顿时鲜血染衣,红印道道。往常她此招一出,正面受击的对方必痛得钻心仰叫,但奇怪的是挨在人影身上居然如石子吃海,掀不起半点波澜,走动的动作没有丝毫受阻。冷风刮过,周缈不禁冷汗淋漓,心跳加速。手起剑出,又来一招“清波渡叶”,红痕纵横,一只手臂被切落摔起尘埃,血浆在月的死光下喷出一股浑浊的流,人影却不为所动,一步一步地挪走,任由她打。周缈浑身汗毛倒竖,吐纳不匀。眼前的情况已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心里忽地响起曾听过的妖魔鬼怪的童谣,一个阴嗖嗖的想法钻进脑海,这还是个人吗?朱丹阁近在眼前,放由他去,恐不堪设想。她不得不把心一横,暴起一刃直取首级。头颅应声而裂,剩下的躯干狂耸一阵,在离她约半里的地方嘭地轰然倾颓。天地间又恢复了寂静。周缈缓了好一阵气息才调节过来。
      这时,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关门关窗,防偷防盗”的喝喊伴随着一片通红的光源由远及近地靠近,重新打破了沉默。她回头一看,正是负责打更的弟子徐徐向她这边走来。
      “师弟。”周缈唤他,心有余悸。
      “哎呀,这不是周师姐吗,这么晚了在这干嘛呢?”一顾头,看到不远处断成三截的尸首,还有死狗,脸色骇然,连忙跑过去查看。
      周缈还未来及把刚才离奇的经历说出来,就见到小师弟把灯笼靠近尸体的脸。那张脸宽额高颧,五官端正,透露出一股浩然之气。却看得二人同时一悚,吓得灯笼委地——正是乔庄主乔叹泰。小师弟自然认得尸体身上伤痕是钓月剑法的残留,眼下除了周缈又无旁人,他电光火石地得出一个结论,结结巴巴地往后退,苍白的声音飘在周缈同样苍白的脸上:“师姐,庄主……你,你杀了庄主?”
      此后,像是长了腿似的,这句话旦暮之间就传遍了蒙胧山庄。只是由疑问变成了肯定:周缈杀了乔庄主。
      太诡异了。周缈捏捏鼻梁,半年后依然如此觉得。事情疑点重重,诡异到无人可以替她开脱。百口莫辩,欺师灭祖的名号板上钉钉,一脚把她踢出师门,永无回日。
      疑点重重,思绪全无。她失道寡助,只能凭借并不丰富的江湖经验,猜测是某种驾驭之术,联想起师父那天古怪的模样,更可能是驭尸之术。于是她一路明察暗访,把嫌疑锁定在赶尸人身上。
      二人就着茶小品一阵,草舟搁下杯子:“其他人来了吗?”
      “还没,现在离戌时还早的很呢。先生来的可勤。”说着把人往屋子深处引,来到最里边的一间厢房。草舟解下巨袍,露出青布长衫黑腰带。袍里面叮哩当啷,裹挟不少私货,尽是些怪模怪样的金属器。阴锣,摄魂铃……周缈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这应该就是赶尸用的器具了。她把它们的模样瞧个仔细,竭力刻在脑海。
      赶尸匠们看起来神秘不可捉摸,其实还不是凡人身躯。泱泱下又分为若干派系组织,内部常常联络,熟悉以后也好互相行个方便。这次源州集会,便是草舟所处组织的一个小聚。时间还早,草舟闲的无事,又开始哼曲,吟的不是别的,正是死亡奇离,恶狱尸阎之事,诡咒一般,难怪让人遍体生寒。他当赶尸匠已二十余年,资格算老,声望颇高。赶尸一活最起码的要求就是体力,青年伊始,约莫四五十岁便不得不“解甲归田”。草舟年纪也不小了,难免要居安思危。他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妻儿,往后的生活几何对他来说是个问题。
      梁上梁下,两个愁人。彼此各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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