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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源州 ...

  •   城外一条泥泞的小径上,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身罩灰黑色的巨大袍衣不紧不慢地走着,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小调儿。只是那曲子阴阳怪气,此扬彼抑,词也不知是那方鬼语,混杂错驳,听不懂到底在唱什么,却莫名让人联想起阴死之物,觉得悚然不适。恰逢雨季,三天三夜的阴雨连绵昨天才将将停歇,泥草路不胜雨打风吹,早已泞湿不堪,泥巴稀块在广袍男子的草鞋底裹了厚厚一层。他却毫不介意似的,沿着土道一溜儿走到城镇里去。
      站在城门口,来往熙攘,行人如织,他便闭上嘴安安静静不唱了。举目一看,上书“源州”两个遒劲有力的楷体书法。广袍男子遂夹杂在人流里,进了城。他虽因职业关系常年游荡旷野,习惯了日夜赶路,可以数日不睡少食,但眼下正处繁华热闹的市肆地段,腹中的饥馑感连环骚动,催促他快快打尖儿祭五脏。走进一家门口挂了红灯笼串的客栈,要了一碗热汤面多加辣椒,心满意足地畅食起来,殊不知,一双眼睛早就在暗中盯上了他。
      那双眼睛如新墨处研,黑而纯粹,配合着两道柳叶细眉。它的主人一路死跟男子已十天有余,越过三处野地两个池,现在,她就坐在客栈不起眼的角落里,离他不过百步距离。要了小小一盘冷菜,下箸缓慢,半天没有吃完,心思尽在百步之外。客栈向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三姑六婆,各个类型的人物在此均有所呈现,但是作为一家普普通通的木栈楼,还是风尘之息更重于仙贵之气。坐在这样一群吃肉喝酒的布衣客中间,角落里的人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她一身白绸软衫,身段玲珑,墨发用浅绿丝带结成一个发髻团子,背上一把青剑精光闪烁。举起白瓷杯喝茶时,肤色甚至比瓷器细白几分。宛如白梅立雪。尾随的这些天他为赴源州之会一直不停在赶路,害得她也不得不日夜兼程,难免显出疲惫之态。然而,她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松懈,时刻保持鹿般的警觉。半年的苦苦打探追寻,终于抓到一丝线索,断不能打草惊蛇。手心攥紧无形的渔线,心想,等他赴约同道聚会之日,就是她一网收紧打尽之时。
      “小二,再来一两竹叶青。”一个大汉旷声高喊。
      “客官,不好意思啊,竹叶青销得俏,已经卖光了。”客栈老板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妻子随和地说道。
      “啊,真扫兴……”大汉嘟哝了几句。
      “一早让她买酒去了,怎么还不回呢。”夫妻二人互相小声嘀咕。
      这时广袍男子酒足饭饱,起身欲走。醉醺醺的,小调儿又溜上嘴,哼哼起来。她也吃得差不多了,立刻跟上。
      出门,沿着街道左边晃晃地走,城里的路比城野干净多了。只是这一片的道路不算太宽敞,一次只能通过一辆轿子。杂货摊子又多,人们挤挤挨挨。她随着他,又拐了两个弯。街边有不少零嘴卖,糖冬瓜,煨番薯,云片糕等,还有各式小玩意,布老虎,泥人,油纸伞,彩盘等,甚至还有老者耍猴,卖艺人武刀,往来贸易,应接不暇。一名蓝衣男子正在挑伞,撑撑合合,琢磨半晌,这家看那家,似乎都不满意,不停地走。在这里随意逛逛,即使不买东西也有足够多的玩乐,足够多的消磨。喝彩声绕着糖香,哄笑声抱着艳衣,都极有诱惑力。她正是十八九岁的光景,对这一切理应好奇又新鲜,此刻却也无暇细顾了,更何况投身其中。这时候,她的身畔路过一个红裙裾的女子,怀里捧着一坛清酒,与她朝两个垂直的方向擦身而过。她不以为意,忽听得一阵马蹄响。那串声响又烈又急,竟是一人驾着马直迎面向她闯来,却一带而过,不受控制似的朝红衣女子的方向踏蹄撞去。她毫无防备,身体在窄路里暴露无遗,无可躲避。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咬住嘴唇,脸色发白,甚至想像出自己脑瓜开瓢的惨样。心里同时还有一个声音:今天这酒要亏了。
      白衣女子见了,心里一闪,抬手欲拔剑,却顾忌剑刃伤了马匹,电光火石之间立马抄起临近铺子上的一把珠饰宝伞,护到红衣女子前面,撑伞做盾,巧劲暗施,几道力法将居高砸下的马蹄盈盈拨转向外扭去,于是连马带人一头歪倾栽进另一边的摆摊里,当下响起马嘶及扭曲的叫痛声。她回头瞟她一眼,安然无恙;又想起那个广袍男子,眼睛连忙去找,然而他的背影已经消失了。她在心里叫声糟糕,十多天来的努力难道要清化为零了吗
      周围围上来一圈人,对她指指点点,显然在议论她高超的身手,还有一些人,嘻嘻笑着,对那个摔下马的人嘲弄不止:“这不是王青眼吗,怎么肿得像个猪头?多少钱一斤?”“哈哈哈!”一阵附和的笑潮。她不理会,转身欲追,觉得右手的袖子一紧,一只纤纤手抓住了她,正是那个抱着酒的女子。
      “女侠,多谢。”一个清脆的声音。
      她扭头。红衣女子和她约一般大小,却矮上半个头,巴掌小脸,五官线条柔和,给人很乖的感觉,长发及腰,顺顺地铺散在肩头。绯红的裙裾不显俗气,反而动人,如一尾红鱼。
      “没什么”她冷冷地回应,一心想要追上广袍男子,作势要走。
      她见了,连忙问:“请问女侠大名?我想好好谢谢你。”
      她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周缈,缥缈的缈。”
      红衣女子还未来及接话,王青眼怒气冲冲地横过来:“小妮子,你搞什么,摔了爷,还有爷的宝马!”王青眼不朝周缈吼,而是针对红衣女子,显然是领教到周缈的技艺不敢造次,只揪着软柿子刁难,欺软怕硬的本性咚咚作祟。她皱皱眉,虽然王青眼没有冲她来,但她深知这时不作为不如刚才不来挡马。怕广袍男子走得远了彻底追丢,也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周缈心里厌恶,向前一步丢下块碎银,理也不理地飞身追向前方的街道,只留一个白色清秀的背影。
      王青眼显然没料到,愣了一下后随即满脸堆笑,仿佛占了大便宜,也不顾满头肿包,喜气洋洋地走了。红衣女子留在原地,呆呆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怅然若失。看客的声音又围上来:“王青眼这个恶霸,平时就爱耍无赖,这下遭报应了吧。”“学什么大人骑高马呀,嘻嘻。”“刚才那个妹子好身手呀,长的也俊,出手也大方……”“呀,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哈哈哈。”“胡说,情以礼止,我一个儒生,我怎会……”众人看他百口莫辩涨红脸的样子,笑得更欢,喧喧闹闹地散了。满地狼籍中,之前挑伞的蓝衣男子停在刚才出乱子的地方,默默蹲下。他约三四十岁,头发利落地全部扎起,几根乱发飘在眼前鬓角,一身最简单的蓝衣衫,样式是平民模样,但细看才发现用的是光锦细织而成,鲜泽厚实。他拾起地上的伞,正是周缈用过的那把珠饰宝伞,撑开一看,完好如初,不知情的人谁能料到它曾抗拒过烈马的狂蹄?他看着伞,回想起周缈的手法,若有所思。于无形中备有形,仅四两而拨千斤。心道,这使的正是钓月剑法。难道是她蒙胧山庄的弟子?
      另一边,红衣女子抱酒回归,门口一串红灯笼迎风摇摆,正是周缈之前呆过的小店。她笑吟吟地唤:“叔叔婶婶,我买酒回来了。”
      店主夫妇正在柜台前拨珠算账,马上迎过来,算盘应而停声:“啊,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慢?”
      “酒老板和妻子在家闹脾气呢,我多等了会。”
      “哦,这样啊。累了吧,去里屋歇会儿。”
      “嗯。酒放这儿了。”她拨开门帘,身影消失在大厅里。
      柜台里沉默了一会儿,算盘声再次响起。
      红衣女子轻轻进屋,阖上门,像往常一样翻开床头那几本书卷,捏起果盘里的盐渍梅子,边嚼边看。书里面有字有画,她翻了几页,一副莲花池图映入眼帘。盯看良久,她莫名联想起那个为她挡马的女子雪白的衣袂。本来是很白的,但是有点蒙灰,而且凉薄,似乎在外面游荡多日。是在干什么呢?是说书先生的故事那样,“闯荡江湖”吗?还有她背上的剑,她想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用剑呢,以前都只是看着男子耍刀弄枪。虽然她没有出鞘,但从用伞的得心顺手中可以想象到她舞剑的样子,一定优美极了。要是能再遇见就好了,请她尝尝百味阁的招牌点心,还有自己拿手的东坡肉……憧憬与好奇,还有其他不可名状的情绪盈满胸腔,梅子干又酸又甜又咸。思来想去,她铺纸研磨,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周缈。
      想了想,依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秦清月。
      素净的白纸上,两个名字工工整整,肩并肩地并排立着。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像极了很多年后的两人。漫天遍野的雪中,缓缓相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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