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六章 几人能与此心同 ...
-
第六章几人能与此心同
宁曦月听着素锦给她掰着手指细数奉安城有名的闺秀,觉得自己一个头有两个大,她胳膊肘立在几案上,双手撑住额头呻吟:“我觉得我宁愿去病坊……现在撂挑子不干还来得及吗?”
素锦被她逗得“噗嗤”一乐:“恐怕来不及了。”
“生生生!哪那么多精力生这么多闺女!真是平时太闲!用人的时候一个个都萎靡不振,这时候倒是龙马精神!”
……这纯粹是无理取闹。
她干脆向后一仰,整个人摊在席上,素锦也跪坐下来,在她颈后垫了个荞麦枕头,又伸手替她揉额头。
宁曦月闭目养了会儿神,突然开口问道:“周含锡有几个女儿?”
“嫡女一人,二十二岁,四年前嫁了太仆寺卿的嫡次子,庶女两人,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三岁。说来也奇怪,周尚书的二女儿听说是倾国倾城之貌,却一直没许人家。”
“这就是小六的双生姐姐吧,还有呢?”
“小六的姐姐?那倾国倾城之貌应该不是虚传了……我倒是听说,周夫人本来是想把自己的女儿给皇上留着的,回绝了好多人家,谁想皇上迟迟不纳妃,一直拖到十八岁,才匆匆嫁了。”素锦鼓起嘴,“肯定是怕二女儿长得漂亮嫁得好,让妾室爬到她头上。”
宁曦月睁开眼:“真不知道这些人争什么嫡庶尊卑有别,有皇位或者爵位需要继承?”
素锦跟了宁曦月十几年,宰相门人尚是七品官,何况摄政王的贴身侍女?
“挺没意思的,一辈子就困在那个院子里,妾室们更惨,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可能斗来斗去对她们而言也是打发日子的一种方式吧。您看宫里不也是吗?四妃之下连御花园都不能随便去,就这样还那么多人挤破了头要进宫呢。”
宁曦月掐了一把她倒着的脸:“你也就是跟了我,要不上哪打听这些事去?”
素锦笑靥如花:“我知道您最好啦。”
她是宁曦月从街上捡回来的。熙泰十一年黄河泛滥,无数灾民涌进京城,素锦的父亲饿死,母亲为了筹钱给父亲买一口薄棺,在四岁的女儿头上插根枯草,就这么跪在了路边。
那时熙泰帝已经病重,七岁的宁曦月奉旨带人出宫探查灾民,就这么碰上了素锦母女。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头上插根草是什么意思,从随侍的人口中得知后便把母女俩带回了王府,并出钱安葬了素锦的父亲。
许是颠沛流离掏空了身子,素锦的母亲没过多久也去世了,宁曦月又帮着她料理了母亲的后事,此后十数年就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见她有些出神,宁曦月知她是想到了身世,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记一下,小六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周静姝。”
“静女其姝啊,那她姐姐呢?”
素锦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周静凰。”
宁曦月一滞:“……周夫人可真是志向高远。”
“嗯……兵部尚书庶女周静姝,然后呢?”素锦拽过来几案上的灯,摊开一张薛涛笺,提笔记下。
“丞相嫡孙女杜柔嘉,礼部尚书嫡次女李彤,工部尚书家的魏什么来着?户部裴景和刑部司徒嘉两家都没有适龄的,哦还有吏部王翼家的那个王德纯,行几?”
“行四,工部尚书家的叫魏馨凝,肤如凝脂的凝。”
“我再看看……卫尉寺卿沈怀信家里那个小女儿十五是吧,这个必须得有。”
素锦点头,“皇上的表妹呢,这可是太后的亲侄女,不过您是打算六部九卿都点遍?”
宁曦月叹气:“太后要看各家女子的信儿怕是已经传出去了,你觉得那群人精会猜不到是谁来拟这份名单?我可不想惹一身腥。得罪人的事儿让太后去做,我就负责把人报上去,留谁弃谁与我无关。”
“您就不怕太后把这些姑娘都留下?”
都留下?宁曦月打个激灵:“那我就吩咐太医院给君扬炮制点壮阳酒。”
“……”
素锦突然觉得自己好同情御座上的九五至尊。
“哦我忘了都察院,嗯……王炜华家里没有,向祯倒是有个十六岁的孙女,好像叫向芳如,写上吧。”
“已经七个了,其实这几年各家姑娘嫁出去不少,若是再早个三五年,更有的您头痛的。”素锦点了点人数,又补了一句,“其实挺多大臣家里都赶着皇上的年纪生了女儿,只不过拖到十八九岁宫里还没有动静就都嫁了,也有人家一直等到二十,但是再大就超了宫里的限制。好像女人家一过二十岁就不值钱了一样。”
二十一岁的老姑娘宁曦月:“……”
素锦想起自家摄政王的年纪,幸灾乐祸道:“皇上纳妃,这回您可彻底没有挡箭牌了。”
宁曦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个身去揉素锦的腰间:“你也十八了,看上哪家才俊?我给你做主啊?”
素锦笑着逃开:“我错了我错了,哎呀好痒!我才不嫁呢我要伺候您一辈子!哎呀我真的错了!痒死了!小姐小姐要打翻砚台啦!”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素锦又遵宁曦月吩咐添了几个名字,把纸叠好,回头问道:“您明天送进宫?”
宁曦月点头:“下朝我就去趟懿宁宫,这些人让太后先过一遍,你明天也进宫,让他们收拾二十间净房出来,等太后那边敲定了,得让这些姑娘先在净房里住十天。”
素锦也知道最近奉安城鼠疫横行,后院宁毓和的院子都封了,两个孩子也被禁足,就怕再冲撞了本就病重的大公子,当下点头:“是。”
再次确认无误后,宁曦月起身绕进内室,素锦跟上去唤了一众小丫头伺候她洗漱宽衣,待她卧下后放下帷幔,又轻手轻脚地燃了香,刚要退下就听她问道:“什么香?”
素锦眼中有些担忧:“紫檀宁神香。”
宁曦月轻笑一声,伸手摸到枕下,确认匕首放得好好的,便沉沉睡了。
翌日清晨,尹修离持摄政王令牌到军营点齐五千人,外加太医院大小方脉各十人,并五十医生,带着物资若干,开了奉安城东门,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轻骑出城,往东向豫州行去。
此时已是暮春,草生树长,桃红柳绿,如果不是树下尸体遍地,草内病声连连,倒真是一片盎然生机。纵然心中早有准备,见此惨相,尹修离也不禁恻然。
君扬的口谕已经先他一步发往各州府县,虽有各地官员的支持,但掘墓焚尸一举毕竟太过惊世骇俗,即使是处理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遭到了里正和乡绅的带头反对。行至茂县时,竟有人将病死者生前所穿衣物丢至军营衙门,同时散播谣言,一时人心惶惑,怨声沸腾。
尹修离出京还没到十天,尚未到豫州就遇此阻碍,当下征用了茂县县衙,书信两封一封送至宫闱一封送至摄政王府,也不等回音,召来主动请缨随他巡查的周允:“小六,现在杀人还会害怕吗?”
小六周身一凛:“怕倒是不怕了,可是尹大哥,若是用强,恐怕皇上会失了民心啊。”
尹修离微微一笑,眼中却带着些寒意,:“蓄意谋杀兵将,罪同谋逆。”
小六只在听闻宁毓和一家惨讯的时候见过尹修离这般模样,顿时打了个激灵,却还是劝道:“大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尹修离敲敲他脑袋:“你真的觉得他们不怕死?”他摇摇头:“刁民罢了,仗着我们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而已。”
“那……那如果主动上交尸体者,赏钱五贯呢?”
“这个只对老实人管用,只要有一个无赖,就能为了更多赏钱带着所有人跟你耗下去。”他淡淡道:“天气越来越热,我们耗不起。”
小六点头:“焚尸的缘由已经解释过,各中利害都已经陈明,事已至此,也是他们自找的,我这就去点人。”
尹修离拍拍他肩膀:“去吧,就跟将士们说,奉陛下旨意同摄政王令,蓄意谋害军队、冲撞钦差者,以谋逆罪论处,杀。”
小六不疑有他,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是!”
当日下午,尹修离命众将二十人一队,带一名医师,共二十队人马分散寻找无主尸体,自己则带着五百人逐村逐村搜查。
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村落口有十人一字排开,各拿一根长杆挑着病死者衣物拦在入村路上,里正在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人的簇拥下,隔空大骂尹修离败坏人伦纲常,言语极尽辱骂之能事,听得随尹修离同行的茂县县令冷汗连连。
尹修离却是极为平静,他拦下了欲说话的县令,只从周允手中接过一张长弓。弓弦一动,破空声响起,里正的喉间一痛,咒骂戛然而止,他的双眼不可置信地向下看去——那里多了一支羽箭,颓然倒地。
顿时万籁俱寂,只除了一次次响起的羽箭破空声。
县令下意识数了数,不算之前的那次,共计十声,他向前一看,果然,十个手拿长杆的人已经倒地不起,喉间无一例外都插着一支羽箭。
他咽了咽干燥的口中并不存在的唾液,战战兢兢地看向尹修离:“大、大人……这……”
尹修离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这时格外清晰:“这十一个人每人发十贯钱的抚恤,若无人参与此次谋逆,每户领百贯赏钱。本官知道你们各村之间互有勾结,现在给你们时间去报信,若再遇见这种对抗官兵的谋逆行为,尔等都要连坐处斩。”他说完,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冲周允抬了抬下巴:“搜。”
官兵再未遇任何阻拦,至戌时中,茂县县内十村及周围地区共发现五百六十二具尸体,皆做焚烧处理。而茂县县令听完这个数字,擦着汗对尹修离道:“大人……茂县人口……已经去了过半了……”
尹修离沉默许久,若是连茂县这个尚在关内道与河东道交界的地方都已经死了大半人口,那豫州恐怕……已经空了。
又隔一日,尹修离正整顿兵马,准备继续东行时收到了从奉安来的两封回函。宁曦月只回了一个字,他看着那个大大的力透纸背的杀字几乎都能感受到摄政王大人的怒火。相比之下,君扬的回函就丰富一些:“蓄意谋害军队、冲撞钦差者,以谋逆罪论处。卿可便宜行事,无需报朕。”
宁曦月回的虽然简单,却随信附了三张纸,上面空无一字,只盖着摄政王大印。尹修离略舒展些眉目,将两封回函妥帖收好,上马传令出发。
奉安城周府
太后贴身女官,尚宫局郑尚宫的突然到来,让整个周府都忙碌了起来,孔氏忙换上三品诰命朝服亲自将人迎进内宅正院大厅,待听闻是来传太后口诏的时候更是急令阖府上下亲眷汇集到大厅来。
“其实不必这么费周章”郑尚宫笑道,“只要二小姐一人在就好。”
二小姐?孔氏笑容有些凝滞:“待嫁之女本不能轻易见客,不知太后有何令赐下?”
郑尚宫奇道:“夫人难道没听说?太后请了十家闺秀入宫吃茶,不过最近京中鼠疫横行,得先委屈二小姐在净房中住上十天了。”
孔氏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心中已明晓太后的用意,暗骂自己消息怎么如此不通达,面上却仍是堆笑道:“这还真是不巧了……我们家老二昨夜高热,怕也是鼠疫呢。”
“既然高热怀疑是鼠疫,为何不送至西郊病坊?周夫人难道视本王命令于无物吗?”
这是……摄政王宁曦月!
孔氏回头,见府中管家躬身引着一个穿着月白便服的女子进入内宅,跟着的还有一个穿着藕荷色裙子、梳着双鬟髻、手里还提着个锦盒的小丫头,连忙带着一众丫鬟婆妇跪下:“臣妇周孔氏,请摄政王安。”
郑尚宫虽是君扬乳母,沈太后身边的红人,但毕竟只是个正六品的尚宫,孔氏自己是正三品诰命,自然不用备什么礼数。但宁曦月不同,普天之下见摄政王而无需见礼的只有当今圣上、圣母皇太后和端王君泓。孔氏心中惴惴,太后宣各家女子进宫,怕正是为了皇上立后的事情。只是这太后贴身女官出宫传谕也就罢了,为何摄政王也插了一脚?
宁曦月本不会进府让那些小姐闺秀们见到她,但是一想到周府情况,怕是孔氏要从中作梗,为了小六她便进来了。此时一见果不其然,于是径直坐在了正位,又让素锦扶郑尚宫坐在下首,方瞧了领头跪在地上的人一眼:“夫人还没回答本王的问题。”
不听她说起身,孔氏也不敢动,只膝盖挪了挪,面向她跪好:“摄政王容禀,臣妇本想一会儿把她送过去,还没来得及。”
“那正好,本王过会儿要去病坊,便带二小姐一程吧。”宁曦月与郑尚宫对视一眼:“嬷嬷先去李尚书府吧,曦月随后便到。”
郑尚宫对周府内务本就不关心,听她此言便站起身:“那奴婢就先行一步了。”
谁知郑尚宫还没走,那边婆妇来报:“二小姐和三位姨娘都来了。”
上首宁曦月冷笑一声:“进来我看看,到底是不是鼠疫,若是的话,你们这个周府都得封上。”
周静姝几人一进门就听见这么句话,其中一个姨娘服饰的人头越发低垂下去。宁曦月猜测这就该是周家姐弟的生母王氏,而她一转头,就见周静姝正看着自己,目光沉静。
饶是见过了不少美人,宁曦月心下也止不住惊叹。
她第一次见小六就在想那张脸若是长在一个女子身上会是什么样,现在她算是懂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冰作肌肤玉作骨,目似琥珀鼻若悬胆,腮凝霜雪唇似樱颗。那眉梢眼角俱是灵秀,举手投足皆是风流。
好一个骨相美人。
好似看出宁曦月眼中的赞叹,周静姝绽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轻轻拽了一把身边的王氏跪了下来:“臣女周静姝,请摄政王安。”
一笑生百媚,一语闻玉音。
王氏和两个姨娘都是一惊,忙也跟着跪下来:“妾身请摄政王安。”
宁曦月随意挥挥手:“行了,都起来吧。”又看向郑尚宫:“如何?”
郑尚宫竟也是为周静姝容貌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听宁曦月问,叹道:“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她自嘲般笑笑:“奴婢倒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素锦快人快语:“嬷嬷年轻的时候也一定美得很呢,不,嬷嬷现在也美得很!”
郑尚宫被她逗乐了:“就你个小丫头嘴甜。”又对宁曦月道:“奴婢先走了。”
待周府管家送郑尚宫出府,宁曦月方起身走到周静姝面前,摸摸她额头又探她脉搏,回头似笑非笑:“高热?鼠疫?”
孔氏低头不敢回话。
“周夫人好大的胆子啊,本王今日若是不来,周夫人岂不是要抗太后懿旨到底了?”宁曦月冲素锦勾勾手:“回头传礼部,废兵部尚书周含锡正妻周孔氏三品诰命衔。”
孔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摄政王息怒,臣妇并非故意为之,乃一时迷了心窍,请摄政王息怒啊!”
她这一跪,厅内呼啦啦又跪倒一片,宁曦月见周静姝想说些什么,竖起一根手指点住嘴唇示意她噤声:“说起来,周允的生母是哪个?”
她这是明知故问,周静姝周允姐弟的好容貌都是继承自母亲,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哪个是他们的生母?
孔氏伏在地上,心里明镜,却再不敢隐瞒:“回王爷,是……是姨娘王氏。”
宁曦月亲手扶起王氏:“小六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本该早来拜访夫人,奈何公务缠身,还望夫人莫怪。”
此语一出,别说众人,就连王氏和周静姝都震惊地抬头看她。宁曦月挑眉,难道小六竟是对母亲和姐姐都未曾说过?
傻小六,她心里一叹,说道:“往事不需再提,本王今日托太后之福得幸见过夫人,特备下薄礼,烦请夫人收下。素锦。”
素锦提着锦盒轻巧给王氏施了一礼:“奴婢素锦,代我家王爷谢过夫人。王爷特备玉镯一对,金钗一对,珍珠一斛,阿胶一斤,燕窝一斤,并貂裘两件,云锦两匹稍后会有人送到府上。请夫人切莫推辞。”她说着,将锦盒交到王氏手里,又站到宁曦月身后。
不等王氏推辞,宁曦月让众人起身:“宫里净房内已备下被褥、衣物、妆奁,二小姐不必收拾东西,请吧,府外软轿也已备好。”
周静姝看了眼犹自怔愣的生母,暗自叹口气,给孔氏行礼:“女儿拜别母亲及诸位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