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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往事惆怅不堪寻 ...

  •   第四十五章 往事惆怅不堪寻

      尹修离走过去,把少年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背:“没事,小聂,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聂偷偷看了一眼宁曦月,见她虽然脸色不善,但总归没有责备之意,略整理整理情绪,喘了几口气,方对二人道:“我外祖是三十多年前从河东道迁到江南的,因为有些家底又善于经商,攒下了万贯家财。他为人善良,乐于助人,从不吝惜钱财,所以邻居乡里都叫他一声‘袁大善人’。”

      姓袁?又是从河东道迁来江南的?尹修离心里咯噔一声,这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外祖没读过什么书,极羡慕读书人,也愿意资助一些书生,帮助他们的家里,给他们提供上京赶考的路费。”说到这,小聂笑了笑,眼里满满的都是思念和眷恋,想来祖孙感情应是十分浓厚,他接着说:“考不上也无所谓,回来还能在袁家做做账房先生或者是家塾先生。我记得逢年过节都有好多穿蟒袍缠玉带的人到家里给外祖拜年,甚至连……连淮安王也慕名来拜访过。”
      然而盛名之下,终有祸端。
      小聂闭了闭眼睛,那时他虽年幼,却也明显感受到家中气氛变了,外祖一向乐呵呵的脸板了起来。记忆中那个衣着华贵前呼后拥的人来了三次,外祖的脸一次比一次难看。
      后来家中下人开始忙碌,阿爹和阿娘说要搬家了,他想着邻村那家米花糖还没吃够,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了,就在一天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拉着青樱姐姐跑了出去,买了好多好多的米花糖。
      可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就成了一片火海。
      外祖没了,阿爹没了,阿娘没了,厨灶上嗓门大脾气不好却会偷偷给他塞糖吃的赵大叔没了,会给他讲野史的刘先生没了,照顾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没了,笑呵呵的管家爷爷也没了。
      只剩下了他和青樱姐姐。
      村里幸存的人说,是天火,天火夺了好多人的性命,可是青樱姐姐却发现,有人在追杀他。
      他和青樱姐姐在逃亡途中失散,他寻找不见青樱姐姐,只得随着一群难民一路乞讨去了京城,最后被带进了摄政王府。
      他不知道是谁害了他的家人,只记住了学好本事,才能报仇。

      尹修离强压住心中惊诧,问道:“那你是如何断定你外祖一家是死于淮安王之手?小聂,王爷可以假设,但你若是诽谤藩王,那是死罪。”
      小聂连忙点头:“我知道的尹大人,我知道的。这还要谢谢王爷让我随少主回了杭州,我找到了青樱姐姐,她嫁人了,生孩子了,她过得很好……她……她听我说现如今我跟着王爷,所以把一切真相都告诉我了。”
      原是当年淮安王看中了袁润金的名望和在部分官员中的影响力,三次登门威逼利诱请他“共襄大事”却都遭婉拒。为免事情暴露,秦垣恼羞成怒下选择了杀人灭口。
      “青樱姐姐说,当年淮安王以‘主少国疑’的名义想对王爷取而代之,外祖当即拍案而起,说自己永远都不会与当朝摄政为敌,言语激烈,这才招了杀身之祸。”

      宁曦月回想了一下当时和素锦一起翻阅的卷宗,袁大善人家里出事,也是莺歌失去父母,应是在永安五年七月,那么……
      “袁润金所说的永不会与之为敌的当朝摄政,是本王咯?”
      她抬头看了一眼尹修离,却见他眉头紧皱,眼中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她摇了摇头:“可本王与他,从未谋面,素不相识。”
      “还有,你那个青樱姐姐,不是你的侍女么?为何会知道如此多的内情?”

      小聂垂首答道:“回王爷话,不知范公子送来的卷宗中,是否有钱朝元先生染病而亡的案子,我青樱姐姐嫁的人便是钱朝元先生的孙子钱邕。是那年我家出事后,钱先生与他前来吊唁,正遇上和我失散的青樱姐姐,他们救下了青樱姐姐,却没能找到我,而在那之后不久,钱先生也遭了毒手。”

      “钱先生,”尹修离听到钱朝元的名字,眸色真正冷了下来,“真正的大隐于市,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博学多识,豁达通透。我到江南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他老人家,他于我亦师亦友,我那年接到讣闻只觉得突然,却没想到……呵。”

      “王爷!”小聂向前踏出一步,又跪了下来:“淮安王失道,祸害于江南,鱼肉百姓,残害忠良,请王爷为这些屈死的冤魂做主!”
      他的头重重磕到地上,泪水汩汩而落。
      曾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沦落为乞丐,从恶犬口中夺食,凭着胸中从未有过的一腔仇恨一路从江南摸爬滚打至京城。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已经不足为道,而今复仇唯一的指望终于知道了恶人的所作所为,他恨不得今日就冲进淮安王府杀了那个道貌岸然的狗贼以慰家人在天之灵。

      多好啊,还可以为灭门之仇呐喊痛哭,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报仇宣之于口。
      真好,这些……她都做不到的事。
      宁曦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知道小聂没有骗她的胆子,只柔声道:“小聂,你可知道你要报仇的对象,是仅次于当今圣上和本王的世袭藩王?”
      小聂抬起头:“小聂知道,可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是世袭藩王,可他也犯了罪,他滥杀无辜,他妄图谋逆,这些,都是死罪啊!”

      宁曦月看着这双红肿却清澈见底的眼睛,爱恨分明,黑白分明,晃得她竟有些想避开他期待的目光,而她接下来的话,突然就不忍心说了。
      她想告诉小聂,秦家人手中有太祖钦赐的免死诏书,无论什么罪名,都杀不了他。

      尹修离看出了宁曦月的顾虑,他微不可见地冲宁曦月摇摇头,对小聂说:“你先下去休息吧,此事非同小可,我们还得认真计议。”
      小聂却未起身:“还有一事,小聂斗胆,请王爷帮忙。”
      宁曦月点点头:“你说。”
      “外祖一生只有两个女儿,我阿娘居幼,姨母居长,可姨母自小被拐子拐走,失了下落,外祖牵挂了她二十多年,一直毫无音讯。可是有一天晚上,外祖背着阿娘喝了好多酒,抱着我说,他找到姨母了,在京城。可是姨母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孩子,他不能也不敢去认,但是还是很开心,因为姨母生前嫁得很好,过得也很好。我记得他流了很多眼泪,他说他很思念姨母,也很思念姨母的孩子,他偷偷准备了很多女孩子的衣服首饰,想送给他从未见过也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外孙女,所以我斗胆请王爷帮我找我姐姐,我想带她到外祖坟前,这样外祖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尹修离的脸彻底白了,宁曦月正不解他为何反应这么大,就听小聂继续道:“我依稀记得,外祖说姨母被一户柳姓人家收养,是做官的。”
      姓柳?
      未等宁曦月回应,尹修离抢先应道:“这事不劳烦王爷了,我帮你去找。”
      小聂破涕为笑:“谢谢尹大人,谢谢尹大人!”

      等小聂出去,宁曦月打趣了一句:“看来我大哥这房子修得一点都不隔音啊。”
      可尹修离却好似没听见似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宁曦月挑挑眉,笑着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尹修离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中漏出了几分歉意。
      宁曦月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母亲,先摄政王妃,娘家姓氏,正是柳。

      世人皆知,先摄政王妃是前都察院左都御史柳之远的独女,而柳之远先后做过奉安府尹、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后来又入主都察院,实打实的刑名出身。这也是宁曦月能以稚龄统领三法司的原因,这是她外祖留给她的施政班底,如今三法司之主事,皆是当年柳之远所提拔。

      “不可能,”她摇头,“我母妃是柳之远嫡女,这才有资格嫁入摄政王府为妃,她怎么可能是袁润金的女儿?”
      尹修离给她倒了杯茶:“我知此事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这是端王生前对我托付的最后一件事,我本想找到你真正的外祖好给你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你们早就天人永隔了。”
      宁曦月把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之远,这是一个很久都没人提到的名字了。
      宁曦月松开茶杯,撑住了额头。
      柳之远对她十分严苛,从不肯亲近,见到她便恭敬行礼,口口称臣。作为外祖,他没抱过她,没逗哄过他,最亲密的一次也不过是在她六岁入朝后牵着她的手走进了都察院。至永安二年柳之远病逝,他亦从未唤过她的名字,他对她的称呼永远都是“王爷”。
      直至很多年后,三法司在一次又一次的风波中与她同进同退,她才明白她那个看似不近人情的外祖到底对她有着多深沉的感情。
      他就像君泓一样,怕她软弱,怕她无法自保,怕她殒命于朝堂,便不惜在她的生命中做了恶人,处处提点,处处苛责,只为了让她平安。
      后来她听柳家的管家说,柳之远临终前手里握着一个泥娃娃,一个买了很多年却一直都没能送出去的泥娃娃,娃娃穿着一件小红衣服,就像她三岁生辰宴那天穿的那件,憨态可掬,可爱非常。

      可如今尹修离竟说,她的外祖不是柳之远,而是袁润金?

      尹修离的声音低低响起:“因为柳大人他……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先王妃是他收养的孤儿。”

      那是柳之远任奉安府尹时的事,当时奉安府衙查破了一起拐卖案,被拐的有少女有幼童。幼童中有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被救出来时正发着高烧,揪住柳之远的袖子就不放了,迷迷糊糊地直喊“爹爹”。年过四旬也没做过父亲更深知自己不可能做父亲的柳之远看着小女孩就放不下了,回头联系了自己在老家的妻子,谎称这是一直养在老家的自己的女儿,把女童抱回了家。
      可没想到时光荏苒,这个被柳之远取名叫柳亦晴的女孩竟与摄政王宁昊琛两情相悦,摄政王亲自登门提亲,求娶当时已是刑部尚书的柳之远的嫡女也是独女。
      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宁昊琛位高权重,人品极佳,是世间找不出第二个的良配,又是女儿的心上人,疼女入骨的柳之远知道,自己没法拒绝。
      熙泰帝亲自指婚,一时刑部尚书府风头无两,人人道贺,他为女儿高兴的同时心却也提了起来。
      一旦柳亦晴的身世被揭穿,他便是欺君之罪,而他又挂念着女儿的亲生父母——当年的女童虽然满面病容却依旧粉雕玉琢,穿戴一看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断不是被父母卖掉的——于是他再三思量,在摄政王娶妻前一夜亲赴摄政王府,将柳亦晴的身世对宁昊琛和盘托出,跪地请罪。
      年轻的摄政王并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反而向柳之远承诺,会一生一世呵护柳亦晴,也会为她寻找亲生父母。

      “柳大人说先王妃刚到京城时有些河东道的口音,先王便顺着这条路找下去,筛出了当年案情前后河东道所有丢了女儿并报官府的人家,正待进一步筛查时,先帝派他代天巡视华山
      他临行前将此事托付给端王,后来……”
      尹修离顿了一下。
      后来宁昊琛被先帝算计跌落华山,柳亦晴生下孩子被逼自尽,京中局势一片混乱。君泓在熙泰帝和杜言之间博弈游走,与柳之远一明一暗地共同保护那个不知世事的女婴,便将此事暂且搁置。
      直至君扬登基,直至宁曦月羽翼渐丰,君泓得到喘息,想起兄长临行嘱托,方才重启调查。辗转数年才找到当年一户丢了女儿的姓袁的人家,却被告知,那一家人早在很多年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去哪里,无人知晓。
      再之后君泓以身布死局,自知时日无多,便将此事托付给了尹修离。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一直都觉得,给我母妃起名字的人一定很爱她,我却不知道,这个很爱她的人,竟然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听尹修离讲完,宁曦月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她甚至还笑了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二百多年前,我那个惊才绝艳号称千年不世出之奇才的先祖,有没有料想到,他两个过命兄弟的后人会对他的后人赶尽杀绝。”

      你有没有想过呢?宁川泽?她在心里大不敬地念着祖宗的名字,有些怨怼。
      在太祖诏令宁氏代代摄政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今日的结局?
      心头火起,她横手一扫,书案上的东西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尹修离站在她面前,任由砚台跌落溅了自己半身墨汁,想了想,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宁曦月难受地蜷起双腿,缩起身子。哭是哭不出来的,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心里堵的这一块,真酸,酸极了。
      半晌,她才哑着嗓子问:“所以……小聂是,是我弟弟?”
      尹修离喉结滚了几次,才应了一句:“是。但是我建议你不要认他。”
      宁曦月大睁的双眼眨了一下:“我知道,我能掂量得清轻重。”
      为了他的安全,也为了不揭穿柳之远当年的欺君之罪。
      “那就好。”
      尹修离蹲下身,在一地狼藉中翻翻捡捡,捡起两样东西放在她手边:“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饭,吃点东西,早些休息吧。”

      宁曦月抬眼看去,看见一叠收好的符纸和一支蘸着金漆的笔,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

      门吱呀一声又关上,她能听见尹修离低声吩咐了站得老远的下人些什么,摸了摸自己干涸的眼眶,慢吞吞地扯过了符纸和金笔,想了想,写了一句:“知道了一些事。”
      掌心的灼热来得很快,她盯着那两个金灿灿的“什么”,扁了扁嘴,趴在了胳膊上,歪歪扭扭地写:“关于我外祖柳之远的事情。”
      她知道不用她再解释了。天曜虽然在孤月灵毁体崩后失去了预知的能力,却还可以卜算,他想知道的事情他总能知道。

      隔了片刻,掌心再次热烫了起来,她一摊手却看见了一幅简单的画。
      合欢树下,宁曦月倚在天曜的怀里,闭着眼,唇畔含笑,面色恬静。
      寥寥数笔,却将两人的神韵都勾勒了出来,宁曦月的心忽地就定了。
      掌心再起金光——
      “要吃饭。”
      这三个字写得圆圆胖胖,宁曦月终于笑了出来。
      这是她小时候写字时的字体,圆滚滚地毫无威严,那时候她几乎不批奏折,都是塞给天曜,她口述,他写。
      她如今的字还是学的他的。
      她把这三个圆滚滚的字戳的东倒西歪,想着天曜模仿她字体的样子,良久,才轻轻把字吹散,又提起了笔。
      “放心,我会好好的,还有仗要打呢。”

      有些仗一定要打,有些事一定要做,有些人……也一定要杀。

      掌心再热,这次是他自己的字了,一笔熟悉的行书干净洒脱——
      “保重自己,等你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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