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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四章 浊酒一杯家万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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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浊酒一杯家万里
苏州范府
得到摄政王动身的消息,范琦向蒋兆祥告了几天假,回了一趟苏州。
范紫婵恪守对宁曦月的承诺,已先派范紫娟和范紫嫙带家眷往杭州安家,并逐步转移范家家业。她自己则是暂时留在苏州,名义上是督促殿后,实则是在探查收集与淮安王秦垣有关的卷宗。
范琦此番回苏州找她就是为了此事。
而他在范紫婵处看到疑似这些与淮安王有关的案子,也是惊住了。
“袁大善人一家死于天火,前泉州知府因贪污赈灾粮而被处斩,衢州昌县县令因病暴亡,就连钱朝元先生……钱先生不是去润州访友时意外染病身亡的吗?怎的也与淮安王有关?”
林林总总一大堆卷宗看下来,范琦心内巨震:“大姐,这些案子,无论是人,还是地域,跳跃性都极大,你确定这些都与淮安王有关?他究竟想做什么?”
范紫婵阖上双眼,叹了口气:“人,都是有名望有地位有本事的,地域,总没跳出江南东道。他想做什么,你还猜不到吗?也就是咱们范家家大业大,我又舍了你四姐,后来更是与尹丞相交好,才得以保全。”
范琦不可置信地又翻了一遍:“我以为他想做江南之主,或者想取代摄政王的地位,可他瞄上的居然是玄极殿内的御座?”
“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是什么给了他如此勇气和自信。”
范紫婵睁开眼,看向弟弟:“阿七,这不是我们该过问的,把这些东西交给摄政王,余下的什么都不要管,打完水寇立刻辞官回家,娶妻生子,做你的风流少爷,再不要过问世间事。”
范琦合上案卷,听到范紫婵的话,攥住桌面一角,任由红木桌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知道,范紫婵说得对。
为了他自己的性命,为了范家的留存,为了他们不会成为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范紫婵指出的是唯一一条生路。
就像那年摄政王来江南时他主动交出民兵兵权一样。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自家大姐一番。
雍容华贵的朱钗下华发悄生,保养得当也掩不住细纹已显。
他心里蓦地一酸,像小时一样跪坐在范紫婵膝下,头伏上她的膝盖,认真应道:“好。”
母亲年近五旬才生下他,生完他不久就去世了,父亲也随后病逝,他是被范紫婵一手带大。此后三十余年,长姐如母又如父,对他既严又纵,他任性肆意,不愿婚娶,不承家业,三番四次置范家于耻笑甚至于危难中,可背后都有范紫婵的无言支持。
范琦一生虽被人嘲笑有女子之态,却是顶天立地,对得起黎庶苍生,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姐姐。
他伸手抚过范紫婵清霜残雪般的两鬓,看一向冷硬的她眼圈发红,强忍住眼中酸涩,笑道:“姐,等打完仗,我让泽诚给你介绍个相公吧。”
范紫婵眉头一皱,伸出手去拧他的耳朵:“你这是出息了,连自己的姐姐都打趣?”
范琦忙迭声告饶:“哎呀哎呀,戏言戏言,姐姐你松手,好疼好疼!”
等范紫婵拧够了松手,范琦连忙躲开,坐到一旁揉耳朵佯装生闷气。范紫婵轻轻走到他面前,替他揉了揉耳朵,抱着他的头靠近自己怀里:“摄政王虽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但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我看她多疑猜忌甚至在淮安王之上,尹修离不过是个例外,你要小心谨慎,别觉得她对你还算和善就失了分寸。”
她拍了拍弟弟的头,侧身到一旁擦掉从不见人的眼泪,扬声命人备酒。
“我知道我的弟弟不是寻常商贾,是个大英雄,有大抱负。但阿七,你身后还有范家全族上下二百余条性命,你也要把他们担在肩上。明日你就启程回杭州吧,大姐等你平安归来,为你庆功摆酒。”
范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面向范紫婵双膝跪地,重重叩了三个头。
“姐姐教诲,阿七铭记于心。”
四月中,宁曦月率军至杭州。
秦垣居然亲赴杭州渡迎接摄政王大军,并送来了众多军需军备,这是让宁曦月没想到的事。尹修离陪她与淮安王打了好一阵太极,至宴席散,宁曦月回了宁府,他才得开空去秋江阁
找她单独说话。
谨言也在,尹修离蹲下身抱了他一下,揉了揉他的头,才起身对宁曦月道:“淮安王这算是一石二鸟吧,既向朝廷表明了与水寇对抗到底的忠心,又能借此赖在杭州不走以打探我们的动向,他这笔钱出的,倒是不亏。”
宁曦月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只扬手一挥铺开羽林营新整理出的海疆布防图,对照着海疆布防图调整沙盘上小旗的位置,只略调整了几处,她颇为满意地冲谨言笑笑:“做得不错。”
夸完谨言,她又低头动了几个旗子的位置,一边回尹修离的话:“世伯既然这么有诚意,我总不好让世伯失望,不过咱们走之前裴景还在哭穷,怎么也得让裴尚书高兴高兴,你说对吧?”
尹修离推着谨言的轮椅过去看沙盘,见她把己方旗子分插在象山、温州、福州三处,知她是想兵分三路从水寇最常侵扰的地方反清,而后再合兵攻打定海卫,想了想:“我跟你一路,领一万定海松江水军从象山出发;蒋兆祥和小六一路,率一万五千羽林营士兵从福州走;范琦和上官鸿一路,率原来的民兵和五千羽林营从温州走,分别顺水路清缴至海上,到仓流,而后定海卫。”
他是按照个人性情与经历分配,本无问题,但是……
“不,”宁曦月摇头,“上官鸿留守杭州,保护谨言,你和范琦一道,我自己。”
“那就让范琦自己走,我必须跟你一路,这没得商量,”尹修离回绝地斩钉截铁,“我得盯着你,免得你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凛川的事有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不用神殿和皇上找我算账,我先自刎谢罪于天下。”
“我……”宁曦月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又闭上,她一时词穷,竟是难得吃瘪。
宁谨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伸手拉了拉宁曦月的衣袖:“姑姑,你得让上官将军和范叔叔同路,范叔叔刚为羽林营副将不久,威望尚不能震慑羽林营,而民兵又没能很好地融入官兵,还是唯他马首是瞻,上官将军若不去,恐怕于军心团聚有损。”他见宁曦月眼中尚有犹豫,冲她露了个大大的笑容:“姑姑不用担心我,我可以保护好自己。宁一和小聂阿远他们都在呢,而且杭州还有三万兵马留守,谁能奈何得了宁府?”
十四岁的小少年扬起眉,瞬间的神情竟像极了宁曦月,尹修离想起当初单纯的世子,又想起早慧的谨诺,心生感慨,却只是蹲下身,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宁曦月看了,踹了尹修离一脚,似是怪他起哄,却还是答应了谨言:“你长大了。”
宁曦月到杭州第二日召集众将于宁府议事,刚把尹修离的布置说了一半,就听有人敲了议事厅的门。
是小聂的声音:“王爷,皇上有信给您。”
宁曦月和尹修离对视一眼,离京前她对君扬说了互市的事情,难道是君扬查出了什么?
思及此,她扬声道:“进来吧。”
小聂送完信便躬身退下,宁曦月也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就拆了,她匆匆浏览完,心里一沉,面上却笑了一下,把信纸倒扣在书案上,用镇纸压好:“皇上这是多担心我们啊,我前脚到杭州,他后脚就来信要我们不可急躁冒进。”
尹修离心里一顿,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皇上说得极是,水寇盘踞江南已有数年,越是往海上,根基越深,皇上定是怕王爷心急,才如此频频叮嘱。”
宁曦月半开玩笑半抱怨地叹了一句:“他怕是还把我当成十八岁呢。”
下首几人闻言都笑了,也不敢深究摄政王所言是真是假——反正与他们无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而蒋兆祥提了个头,众人又商讨起了出兵的安排。
及至夕阳在山,众人商议完毕,纷纷谢绝了摄政王一齐用膳的邀请,告辞回去调兵遣将。宁曦月也不强留,只示意尹修离留下,让上官鸿和小聂送众人出府,关上了门。
尹修离见她自门关上就沉下了脸,伸手把君扬的信拿起来一看:“皇上也没查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就有些令人心惊了,当今圣上和当今摄政两人都查不出始末的东西,要么是子虚乌有,要么……就是这潭子水深得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计。
“水至清则无鱼。”宁曦月屈指敲了敲书案,“互市油水这么大,我不信就只有宁一看到的那些,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越是平静,实际上就越是暗流涌动。”
尹修离把君扬的信凑到烛火上烧了,问道:“宁一上次说,那边走量最大的是益州的烧酒?”
宁曦月点头:“对,但是秦州和互市监送上来的账目却是丝绸和茶叶,我有心派人去查,又怕打草惊蛇。”
“益州。”尹修离重复了一遍地名,“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可是周含锡提起设立互市总监的,你还让我盯紧他。”
而如今的周含锡……去年为了给尹修离腾兵部尚书的位置,君扬将其外放为益州牧。
同样是益州,宁曦月不会单纯地认为这是一个巧合。
“我不是没想过,”宁曦月眉头微皱,“可是如今他女儿是六宫首位,儿子手握天家兵权,我实在是找不出他叛国的道理。除非……”
尹修离扬扬眉毛:“国子监案。”
宁曦月沉默了。
她盯着尹修离手中的信纸被燃烧殆尽,双手撑住太阳穴,满心烦闷。
尹修离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但此事尚无证据,我们可以做假设,不能做结论,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不过有一件事情,你恐怕现在就得考虑。”
尹修离顿了片刻,见宁曦月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知道她也已经想到,还是说出了口:“如果真是周含锡……那贵妃姐弟,保还是不保?”
“如果真是周含锡……”宁曦月睁开了眼,眸光忽地极为冷酷:“也得先看看他们姐弟二人到底知不知情。”
这回说不出话的轮到了尹修离。
宁曦月并有没有看他,她睁着眼睛只是直直看着青砖地上某一点,仿佛那砖地上有什么稀奇的纹饰极其吸引她似的。
半晌,她又忽地笑了,终于抬起头看尹修离,轻声道:“周允于凛川救我一命,周静姝为保我名声牺牲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他们对我可谓一片真心,我也知道即便周含锡叛国,他们也大抵是不知情的,可现在我却依旧在怀疑他们。”
“多可怕的人,多可笑的人生,对不对?”
尹修离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答非所问:“你最多的一天接待了多少批刺客?”
宁曦月眨了一下眼睛:“……一天晚上,三拨人。”
“可他们没能得逞。”
“我枕下从来都放一把匕首。”
“那就永远都保持这样的警惕。”
尹修离把手放下,冲她笑了笑:“这是你安身立命之本,你无需为此自责,更何况,”他偏头想了一瞬,“也不排除这是一个局。”
“所以我们先把真相查出来,这样对你自己,对他们姐弟,对皇上,对天下臣民,才是真正的负责。”
“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一方面让宁一去组一支商队,另一方面……等这仗打完,我走一趟漠庭吧。”
宁曦月看着他的眼睛,只看见一片温润墨色和浅浅忧心,没有防备,也没有惊惧,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好,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小聂送完众人又回返通报:“王爷,范公子说忘了把他姐姐给尹相的礼物拿过来了,现在正在外面候着呢。”
尹修离闻言冲宁曦月挑了挑眉,走过去开门,把范琦迎进来:“范大姐这么客气?”
范琦举了举手里的纸筒,好似是一些书法字画的东西,笑道:“几幅名家作品,她想你一定喜欢。”
尹修离和宁曦月都心知肚明这所谓的“名家作品”是什么,宁曦月抬抬下巴:“小聂,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
等小聂退下关上门,范琦才敛了笑意,对二人道:“王爷,泽诚,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拆开纸筒,把一张又一张案卷平铺到书案上,把一桩又一桩的命案呈现在当朝摄政面前,饶是宁曦月手里人命无数,也不禁皱起了眉。
范琦一个个指过去:“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据我大姐调查,这些人‘出意外’之前好像都跟淮安王府有过接触。”
“倒是比修离找到的要少一些。”宁曦月全部看了一遍,问尹修离:“对吧?”
“是少一点,不过我用的是笨办法,把某一时间段内江南一代所有命案都过了一遍,自然要比范大姐有的放矢来得多。”
范琦听了直咂舌:“也就泽诚你才能用这个‘笨办法’,普通人光过卷宗就得过上好久。”
尹修离指上其中一张:“泉州知府,因贪污赈灾款被判斩立决,刘宸?这个人我有点印象,我游历泉州的时候见过他。”
这个案子宁曦月也依稀有点记忆,但是刘宸其人她就不了解了:“怎么说?”
尹修离“啧”了一声:“有点武景桓的意思,但是不及。”
不及武景桓能干,当然也不及武景桓能贪。
尹修离想了想,下了个结论:“大概是没有归顺吧,就被安了个罪名杀了。”
他跟宁曦月交换了一个眼神,秦垣在朝中果然是有人的。
宁曦月冷哼了一声,碍于范琦在场,没有多说什么,只拿起了另一张:“袁润金,就是那个袁大善人吧?看来那场天火也不是巧合了。”
她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就“砰”地一声被人推开,她脸色一寒,手已经摸上身后踏琰的枪杆了就见小聂双膝跪地:“不是巧合,那场天火,不是巧合!”
范琦见状,垂头退下,关上了门。而宁曦月和尹修离对视一眼,彼此都眼含惊讶。
小聂重重叩了个头:“王爷,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偷听,但袁大善人一家并非死于天火,而是被人下了药,又有人借打雷放火,这才一家老小都被活活烧死!”
“杀人者,淮安王秦垣!”
他又叩了个头:“王爷,小聂所言句句属实,因为袁大善人并非他人,正是我的外祖父啊!”
宁曦月突然想起,当年小聂刚入府时孤僻得很,谁也不理,只是一门心思学本事,少年心纯眼浅,仇恨藏都藏不住,宁曦月却从未过问过。直到那年他在鼠疫爆发时得了天花,一场大病死里逃生后反倒显出些许少年心性,却也比同龄人稳重得多,是以在那批孤儿中也最得器重。
如今,这个年少老成的十六岁孩子,正跪伏在她面前,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