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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三章 斜阳只送平波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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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斜阳只送平波远
过完了年,象雄国赞普派人报信说使臣将于不日启程入京为君扬贺寿,而杜敏行却还没离京。宁曦月对杜言心里的盘算门儿清得很,冷笑三声后随即安排人上了道折子弹劾一个丁忧在家的闲官孝期失德,三日后便收到了杜敏行辞行的门贴。
她百忙之中抽出空亲自送杜敏行出城,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对杜丞相早日回朝的期待,回府后还让素锦挑了几样贵重的礼物,送去了永福宫。
永福宫
杜柔嘉病恹恹地倚在榻上,手抚着隆起的小腹,顺着支起的窗子向外望,迎春花三三两两地开满了院子,一片又一片的金灿灿,看着倒是热闹。
还没等她感受完扑面而来的料峭春寒,她从杜府带进宫的贴身侍女玉容就急匆匆过来关了窗子:“娘娘,您可受不得风啊。”
“玉容,”杜柔嘉慢慢收回了目光:“爹爹的马车该出城了吧?”
玉容把给她准备的燕窝放下,闻言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更漏,回道:“是,老爷这会儿该在官道上了,说起来老爷还在孝期呢,因着您有孕得恩旨入京看您,这还是六宫中独一份。”
杜柔嘉闻言冷哼一声,翘起小指搅动着眼前的燕窝,把那燕窝搅得一团烂糊,而后把银匙一丢,不待清脆声落地,便带着三分轻蔑道:“皇上注重子嗣,此前那个贱婢肚子争气,还得了摄政王亲自护送去杭州生产,更别说早有周静姝刚入宫不久就能回府省亲,我这永福宫的恩宠,还差得远呢。”
她扬手把燕窝推到一边,又靠回榻上,似是冷笑似是自嘲:
“在家的时候,本宫就处处比不上柔光,爷爷宠着她,亲自给她梳母亲不许本宫梳的凌虚髻,都是嫡女,本宫还居长呢。现在进了宫,本宫顶着丞相嫡长孙女的名头,还不是见到一个庶女也得行礼?”
玉容知道她自有身孕以来脾气反复无常,只是此番如此控诉泄愤倒是头一遭,只得柔声劝道:“娘娘何必心急,贵妃虽盛,但至今无亲生子嗣,再加上她那个自愿下堂丢尽了脸面的生母,”说到这,玉容掩唇笑了一下,“哪能跟您比尊贵啊。至于二小姐那边,奴婢看老爷的意思是不会送二小姐入宫,待娘娘生下皇子,丞相以后能仰仗的,还不是只有您?”
杜柔嘉闻言也未露半分笑意,眼中反而浮起一丝浅雾:“你没听近日传言么?摄政王要选几个女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爷爷定是动了心了,想让柔光去跟着摄政王受教。我那么听爷爷的话,他让我亲近太后,我便亲近太后,太后说的那些不着边际没有用的废话我也费心去记了,还想方设法传出宫去。可有什么好事,他还是处处想着柔光,舍不得她入宫居于人下!”
“哎呀我的娘娘!”玉容撤下燕窝,“跟着摄政王算什么好事啊?”她转身端了桃胶羮回来,把小几上的狼藉收拾干净,才半跪下给杜柔嘉捶腿。
“摄政王都二十好几了也找不到婆家,一个女人天天抛头露面也不知羞耻,二小姐跟了她才是真的丢咱们相府颜面呢。再说了,二小姐不进宫多好啊,这辈子见了您她就只能行礼称臣,永远抬不起头来。娘娘,咱还是想想肚子里的龙子,想想母以子贵啊。”
“母以子贵……”杜柔嘉的手又抚上了小腹,这回她像是听进去了玉容的话,露出一个似真似假的笑,盯着隆起的肚子:“是啊……母以子贵……”
永安十六年二月,摄政王宁曦月奏请出兵江南,永安帝正式下旨,罢黜尹修离羽林营大将军之职,擢蒋兆祥为大将军,范琦副之。另命户部督办粮草,命江南大小造船厂加紧赶造战船,着司天监测算吉日,助大军旗开得胜。
二月中,蒋兆祥和范琦的谢恩折子送抵奉安,宁曦月批了个“阅”字后让人转呈君扬,结束了一天的公事去延明宫用晚膳,因为此前周静姝派人给她传话说今晚要打火锅。
铜炭锅一鼎,清水一壶,姜葱几段,辅以红枣枸杞数枚,大火烧开,新杀的牛羊分不同部位片成薄厚不一的肉片,拿白瓷盘铺了,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待汤底滚沸,捡得薄肉几片,烫至变色,蘸上以芝麻酱做底,加红腐乳,韭菜汁,油辣子调制的料碟,配上解腻的冰镇酸梅汤,简直是由口到心的熨帖。
周静姝见她一门子吃肉,伸手把一盘子水灵灵的菠菜重重放到她面前,掐了一把她的脸:“你也不怕上火,吃菜。”
见她有些不情愿,端庄娴雅的贵妃停了筷,接过汀兰奉上的丝帕按了按嘴角,才笑着道:“朗儿看着呢,你也不给他做个好榜样。”
……八个月大的孩子能记住什么啊?
然而她还是心虚地侧头看了眼儿子,碰见他黑亮亮的眼睛,冲他做了个鬼脸,认命地把一盘子菠菜下进了汤里。
君朗被她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酒足饭过,宁曦月鸠占鹊巢地靠了贵妃榻,抱着儿子逗着玩,周静姝拿了个拨浪鼓过来,坐到宁曦月身边,对着君朗摇了摇,“咚咚咚”的声音引得孩子伸出手去抓,周静姝索性把小鼓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摇。
她看了会儿戳自己儿子身上的肉戳得不亦乐乎的宁曦月,轻声问:“我听说,司天监选了三月初九大军开拔?”
宁曦月捏着儿子藕节似的小肉胳膊,感叹了一下手感真好,听见周静姝的问话,答道:“原定是三月初九,我不给君扬过生辰了,但是前几天象雄使团传信来说是三月十二才能入京,他又突然让司天监重新选了日子,推到三月十六了。”
“皇上这是要你接待使团吗?”
宁曦月摇了摇头:“象雄这回来的又不是赞普,区区使团还没这么大面子,修离说可能是有大法师随行,君扬想为此去平寇祈福吧。”
周静姝扬起眉毛:“我看……应该是为你祈福吧。”
宁曦月的手顿了顿:“哦?怎么说?”
周静姝给玩累的君朗喂了一点水,屏退下人:“皇上跟我提过几次凛川,至今……仍是心有余悸,自那日你玄极殿请战之后,但凡他宿在延明宫,皆无一日好眠。”
宁曦月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她伸手把爬到贵妃榻另一端的君朗抱回来,给他穿好被他蹬掉的小袜子,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任由他把玩自己的头发。
周静姝从未问过她朗儿的生父是谁,连带着延明宫内少有的知道内情的几人都封了嘴,这份体贴与尊重,宁曦月铭记在心。只是周静姝一惯通透,对男女之情更是漠然得很,为何今日会突然提及君扬对她的情意?
难道她对君扬……
然而周静姝下一句却打消了她的疑惑:“阿月,我有些怕,世间万物大抵都逃不过盛极转衰,如今你与皇上虽然都不说,但我会看,你二人关系已不及我初入宫时,那再假以时日……你心中可有计较?”
原来是为这个。
宁曦月心中又酸又暖,她拉住周静姝的手,只说了四个字:“王道有绳。”
周静姝微愣。
王道有绳,夫王道一端而臣道异一端,所道则异……所道则异。
她恍然,宁曦月是说,他们原本在一端,而今只怕有人正往另一端去了,只是离开的人也说不清到底是谁。
无论是君扬还是宁曦月,都说不清。
她眼底骤红,情绪突变让君朗都受了影响,爬到她身上,伸长小胳膊去摸她的脸。
她握住孩子温热的手,亲了一下,认真地对宁曦月道:“若将来事变,我会拼尽一切保护朗儿。”
宁曦月慢慢抚过周静姝的脸颊:“阿娴,会有人想挑拨你和莺歌的关系,你要小心。”
周静姝满不在乎地笑笑:“无非就是想让莺歌觉得我会夺子,且不说压根无子可夺,单论我和莺歌在周府共过患难的情谊,又岂是他们想动就能动的?”
“秦垣的人可有再找过莺歌?”
“暂时还没,应该是还没有再找到机会,我会留意对方的目的的。”
宁曦月点点头,想起一事:“若有机会,你试试看能不能诱她想起幼时之事,她对你信任,自是不会有戒心的。”
此前素锦也问过几次,但或许是因为二人还不够熟稔,几次都是收效甚微。
周静姝示意自己明白:“你放心罢。”
天色渐晚,宁曦月哄睡了君朗便出宫回府,路上碰见匆匆忙忙的素锦,得到宁一已经回来了的消息,脸色一肃,足下轻磕踏焰的三叉骨,加快了速度。
宁一早就候在了书房,见她进来,跪地行礼:“属下参见王爷。”
宁曦月落座,让素锦备茶,抬抬手道:“起来吧,这一路辛苦你了,如何?”
宁一躬身回道:“回王爷,互市三条通商要道,属下均从头到尾暗查了一遍,沿路官员有克扣肥私,有私放米粮等违禁品,但都算不上猖獗。属下还曾偷偷潜入互市所,翻看通关往来,亦未发现重大蹊跷。”
宁曦月蹙着眉听完,听见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只是思考片刻,问道:“什么商品最热?”
宁一答得不假思索:“酒,尤其是产自益州的烧酒。”
“酒?”宁曦月有些惊讶,“不对啊,之前互市所和秦州报上来是茶叶和丝绸最火热啊。”
宁一摇摇头:“至少属下在的两个月内,益州送烧酒的马车最多。”
宁曦月心中一动:“送酒的马车可有什么异状?”
宁一仔细想了想:“送酒的器具是酒桶而不是酒坛,酒桶也比之常见的更厚实些许,属下打听过了,说是长途运输,酒坛易碎,不如木质酒桶来得周全,厚实一些也是为了减少破损。”
这都不算什么明显的异常,宁一斟酌一会儿,见宁曦月眼含询问,道出心中所言:“王爷,互市沿途的官员都非常警惕,贸然想问,恐怕是问不出什么的,王爷何不建一只商队,打入他们内部,或许会有更多的线索。”
这本也是宁曦月和尹修离所想,宁曦月点点头:“下月我会率军出征,你跟我一起去杭州,等见了谨言,这件事还得仔细商议。”
宁一顿首:“属下明白。”
“先回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
翌日清晨,驿站来报君清回信到,漠庭的阏氏听说宁曦月即将再次出征,还随信赠给君宁的摄政王一把新得的匕首,祝她平安凯旋而归。
宁曦月按照君清出嫁前和她约好的暗号把信读完,把这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色凝重地找上了尹修离。
“怎么样?”
尹修离把匕首归鞘,放到桌子上,回她道:“锻造手法还是漠庭的,但是铁不是,漠庭自有的铁矿杂质多,锻造不出如此平整光滑的兵器。”
“阿姐信上说王庭卫队的马蹄铁、护具、兵器全都换了,她特意命人新打了这把匕首,说是送我出征,其实是让我们看看到底有没有变化。”
她砸了一下桌子,少有地爆了粗口:“妈的,到底让他们钻了空子。”
“先别急,”尹修离拍拍她肩膀,出言安抚道:“虽不是漠庭的铁矿,但也不见得就是我们的,我对这方面没什么更多了解,还是先找个铁匠看看?”
宁曦月摇头:“你没看上面打着漠庭王庭的标记吗?要是走漏了风声,只怕会打草惊蛇。”
她一个头两个大:“漠庭,又是漠庭,上次出兵前就是他们不消停,这次又是。”
尹修离盯着那把匕首,敛去了一惯的温润:“还是等我们的人搞到他们换的兵器再说吧,先去杭州,若是真要组一个商队,总得绕开谨言和范家,才不会让有心人怀疑。”
“只能如此了。”
宁曦月揉着太阳穴,出了口气:“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九族性命都不要了。”
三月十二,象雄使者入京,右丞相尹修离率鸿胪寺卿出城相迎。
直到在大殿上看见象雄使者呈上来的贡品,尹修离才明白君扬为何一定要推迟大军启程之日。
象雄这次贡了两颗莲花天珠。
此前宫里倒是有不少九眼天珠,宁曦月府里收藏的也不在少数,有几顶朝冠上还镶嵌着一些,可这莲花天珠,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阶下使者还在介绍着,尹修离一见那莲花花纹,微微皱了皱眉头,挥手止住译官,接替他说道:“莲花天珠为天珠最上品,象征如莲花般不染尘埃,至高无上,尊贵和平,一切圆满。此两颗乃是供奉于象雄国国寺之中,受香火数十年,由大功德大圆满的大法师日夜祈福之天珠,当献给这天下最尊荣之人。”
之后果然如尹修离所料,君扬把两颗天珠的一颗放进裹着君朗的锦被中,另一颗则赐给了宁曦月戴在身上以保平安。
他不想再接到如凛川时相似的消息。
尹修离看着这一切,不着痕迹地看了面有不解的译官一眼,见后者有些畏惧地低下头,才随群臣一起恭祝摄政王出兵荡寇旗开得胜。
除了他刚说的那些,莲花天珠还有一个传说,即代表至死不渝的爱。
尹修离知道,就算君扬在金殿之上听到这个传说,也一定会坚持把天珠给宁曦月。
有些事情,群臣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可摆在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而一旦摆在了明面上,再想收可就难了。
永安十六年三月十九日,三军整顿,由摄政王宁曦月亲自挂帅,右相尹修离为副,左卫上将军周允为先锋,点齐两万兵马,前往杭州与羽林营汇合。
天子备酒,亲送至城门,对摄政王殷殷叮嘱,候众将平安归来。
出城之后,宁曦月勒住马缰,抬头看天。
春光晴好,鸟鸣啁啾,桃花三两,云淡天高。
五年了,大哥,我终于出兵平水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