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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二章 与卿闲话到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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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与卿闲话到白头
这天地曾是一片无边无际不辨阴阳的混沌,无数烟岚雾霭浮沉其中,积年日久,竟分成两团模糊的光团沉进混沌深处,而后抽枝发芽,最终长成两棵枝繁叶茂的巨树,贯天彻地。
这两棵巨木顶破了混沌,拨开了阴阳,更孕育出了承载阴阳的两个生命。
“那是两棵巨大的扶桑木,一在旸谷,一在虞渊。而那两个生命,即是我与孤月,我生在旸谷,孤月生在虞渊,我们是茫茫天道的产物,存在的意义便是维系天地间的阴阳平衡。”
宁曦月想起了生产那日,半梦半醒间见到的那一片浩浩汤汤的星河,还有那两个明显不对等的光团。
那两个光团汇聚成什么来着?
好像……好像是一组太极阴阳鱼!
“如今这天地阴阳,是失衡了吗?”
天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垂眸看了会儿自己摊开的手掌,而后去取了一壶酒,一边喝一边给她讲了一个很长很长,他自己都有些模糊了的故事。
在最早的时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别说人了,连只鸟兽也无,等两人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只有漫长得看不到边的安静和孤寂。
“我们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说话就成了没必要。太安静了,孤月觉得无聊,那时她最喜欢站在山谷里大声喊,听回声,就好像有很多人在陪着她一样。”
后来有了飞禽走兽,再后来有了人。
孤月拽着他入世,甚至连他也觉得自己有了同类,可他们却发现……
宁曦月了然:“人有生老病死,而你们没有。”
“何止,”天曜无奈地笑了笑,“我们还发现,我们可以预知。”
宁曦月心里一沉。
“什么意思?”
“遇见一个人,只要知道了他的名字,就可以看透他的一生,看透他何时婚娶,何时得子,何时生病,何时故去。”
“可惜……”
能预知,却不能改变终局。
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天曜想着。他也曾有过朋友,在感知到友人会因误食毒草身亡后,苦劝无果,便寻遍解毒药草送给友人。可谁想友人尝遍百草,药性相克,竟死在他的好心之下。
他可以改变事情发生的轨迹,却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
此乃天道。
天道巍峨,无人可撼。
两个原本无忧无虑仿佛白纸一样的人,就这样被无亲天道一点点教会了爱恨情仇。
“我还以为我已经忘了呢。”天曜弯着唇,有些自嘲,“竟然还记得啊,这么多年了。”
宁曦月握住他空闲的那只手,握住一手冰凉,她双手合住天曜的手,凑近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天曜还故作轻松地数了数,但显然数不出来,“大概是恒河沙数吧,哈。”
先崩溃的是孤月,起因是她救了一个叫“癸”的少年。
“癸?”宁曦月张了张口,“是夏桀?”
天曜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就是夏桀。”
“所以……”宁曦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预知到了什么?”
屋子里瞬间就静了下来。
在一阵久到让宁曦月几乎有些不安的沉默过后,天曜低沉的声音响起:“预知到了……他会成为夏的亡国之君,遗臭万年,也预知到,孤月会和他结为夫妻。”
这声音很轻,却如声声惊雷砸在宁曦月的胸口,她惊诧之下下意识拉住天曜的袖口:“所以……所以……”
“妺喜。”天曜看着她的眼睛,眼中一片平静无澜,仿佛是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孤月就是妺喜。”
宁曦月又是惊又是痛:“可你们不是夫妻吗?”
天曜慢慢把她拉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上:“我们也惊呆了,我欲携她避世隐居,孤月却当即决定要逆转天意,随后几十年一直为癸的江山四处奔走,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生出了男女之情。”
天意终不可夺,癸被成汤放逐于南巢,孤月因不老的容颜被传为红颜祸水,背上了千古骂名。
“其实夏桀并非是史书中所载的那般残暴不仁,昏聩荒淫,他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不是个做帝王的料子,更有些生不逢时。历来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成汤也好,姬昌也好,更甚于君烨,历代开国君主都必须要抹黑前朝以托出自己是天命所归。”
宁曦月听了他好似局外人一般的评价,一口浊气哽在胸口,闷酸酸的,直不舒服。
“那后来呢?”
“后来啊……”天曜一手揽着怀中人,一手倾壶满杯。
后来满心愤恨要复仇的月神一意孤行要颠覆殷商,但王朝气数正盛,纵她是神亦是无计可施,等她终于找到空隙时,人间帝王数度更迭,王位上坐着的,已是帝辛。
这一回,她的名字是妲己。
“再后来是褒姒,再再后来……呵,最近的是前朝戾帝宠妃,她索性遂了世人的意,化身为真正的妖女去搅弄人间。”天曜浅饮了一口杯中酒,“其实我知道,她是在反抗,天道要我们维系阴阳平衡,庇护天下长安,她就要逆着天道而行。”
“她后半生都在与天道抗争,与她相比,我倒是一身软骨了。”
宁曦月摇摇头,轻声问道:“抗争的代价是什么?”
天曜挤出来的几分笑意倏地隐去,空荡了许久的心竟涌出一丝热胀,这几乎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受。他不经意间把宁曦月抱得更紧了些,声线依旧沉稳:“共工怒撞不周山。”
宁曦月靠着他的肩,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笃定道:“你也抗争过。”
可是在天道面前,日月双神也不过是被碾压的蝼蚁。
地陷、山崩、洪水。后世归于传说的灾难是天曜这漫长的生命中唯一一次对天意的反抗所付出的代价。
阴阳动荡,人间几成炼狱,触目所及尽是哀鸿遍野。
百姓何辜。
“那年我惊觉自己竟与人间安危息息相关,却阴差阳错之下未对孤月言明,后来变故突起,几千年内我们见面不过寥寥数次,俱是不欢而散。不过后来,她应是知道了。”
知道自身灵力震荡会影响阴阳,进而影响世间。所以衍朝末年,孤月只身前往虞渊,竟欲借助扶桑木生阵而使人间阴阳混乱,重归混沌。
“我自是要去阻她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大打出手。
他们曾为爱人,曾为朋友,曾为亲人,是千万年间彼此唯一的同类,却在那一日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出手。
最终还是天曜技高一筹。他把孤月带回他们最初生活的地方,倾尽自己近九成的灵力设下一个阵法,尽可能为孤月保留了最大的活动范围,却也把她禁锢在了阵法之内。
他九成的灵力,她是解不开的。
除非与阵法同归于尽。
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孤月竟觉得他背叛了她。
“天曜?哈哈,什么‘守护人间是你我与生俱来的责任’?我尊贵的日之神啊,竟甘于做这狗屁天道的马前卒,你竟眷恋这如同诅咒一样的长生,眷恋这毫无用处的神躯,一身软骨,连个屁都不敢放,还要背叛你我多年情谊,将我圈禁在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曜!你就抱着这无上尊荣的神位,孤苦一生罢!”
孤月选择了与他的阵法同归于尽,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赔上了他一身修为。
月神陨落,灵毁体崩,天地阴阳骤然失衡,天灾交杂人祸,险些酿成一场灭世之灾。天曜尚来不及顾及自身伤势安危便舍身镇压阴阳,终在宁川泽的帮助下布起山河大阵,建成蓬莱阁,并以自身为阵眼,自囚于蓬莱。
“她解脱了。”在漫长的讲述告一段落之后,天曜的眼底终于浮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你呢?”宁曦月问道。
女子缓缓从他的怀抱中脱出,直起身,伸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又问了一遍:“那你呢?”
你一直在说孤月的痛苦,孤月的不甘,可你承受的,并没有比她少哪怕一分。
“所以你……甘愿以身入阵,镇守蓬莱,其实是借我先祖阵法以灵力心血强行镇压失衡的阴阳,以肉身做引,导其归入自然运行,等到那时……等到那时……你便也解脱了,对不对?”
“这二百多年,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能死的安心,对不对?”
天曜听着她的句句质问,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一个吻轻轻巧巧地落在他的唇上,有些颤抖,有些凉意。
他知道……她在心疼。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孤月死前的声声控诉都让他夜不安枕,在这二百多年的时光中几乎成了他最大的心结。
可是如今都无所谓了。
有人信他了。
信他不是贪念与天地同寿,信他并非不敢以一身血肉与天道抗衡,信他从未流连所谓的神上尊荣。
辽阔天地间独自走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牵住他的手了。
“对不起。”他再一次把宁曦月拥入怀中,“当初救你,的确是因为孤月,她灵毁体崩后,灵体碎片逐渐消失于天地间,唯有最后的一片留存了近二百年,附到了你的身上。曦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月神的传承,但请你相信我,我从未将你视作是她。”
果然如此。
长久以来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宁曦月扬了扬下巴,带着点小倨傲:“你觉得我会分不清你眼中的人到底是不是我?说来还要谢谢她,要不然今日的宁曦月早就死在先帝的刀下了。”
“天曜,如果有机会就带我去虞渊看看吧,给她看看你也解脱了,不会再是孤苦一人。”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抓住天曜的衣袖,亟亟道:“我生下朗儿,是不是让你雪上加霜了?你可有受伤?”
天曜闻言,心内的热胀散成一股股暖流,游走于四肢百骸,是久违的温暖和舒服,他吻了吻宁曦月的额头:“我这个所谓的神本就有些有名无实,若是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了,只怕连那点名都要丢了。至于我的长生……你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心底的那点热胀悉数涌上双眼,他感受着眼底千百年不曾有过的潮气,认真道:
“曦月,我不要你与我共长生,我想同你共白头。”